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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卷 第一案至第六案 桂枝汤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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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案 桂枝汤证其一
(颖师医案)

汤(左,二月十八日),太阳,中风,发热,有汗,恶风,头痛,鼻塞,脉浮而缓,桂枝汤主之。

川桂枝(三钱) 生白芍(三钱) 生甘草(钱半) 生姜(三片) 红枣(六枚)

佐景按:明窗净几,焚香盥手,恭展《伤寒论》凝神细读,恍然见标题曰“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上”数大字。窃谓在此寥寥数大字中,仲圣垂教之精义,仿佛尽之矣。何谓脉?人谁而知之。何谓证?人谁而勿知之。何者?证其所谓证,非仲圣之所谓证也。人以发热为一证,有汗为一证,恶风为一证,头痛为一证,等而推之。仲圣则统发热、有汗、恶风、头痛,等等,合称曰证。是犹合桂、芍、姜、甘、枣五味为一方,而不可称独桂也,独芍也,皆方也。是为证之真义。

何谓治?与病人以方,去其邪,助其正,一剂知,二剂已,不待其传,必免其危之谓也。故仲圣之学,可以简称曰:“脉证治法”。仲圣在千百年前之昔日,以此法治病,“既至京师,为名医,于当时称上手”。吾人在千百年后之今日,以此法治病,亦“用之多验”,与昔几无以异。推而广之,后人在千百年后之他日,以此法治病,亦必效如桴鼓,与今日无殊。

夫医,求其效而已矣。孰能效者?是即为新。故窃谓仲圣之书历万古而常新者,义在此也。若眩于机械之新奇繁缛,震于解剖之精微细致,惑于提炼之纤巧玲珑,而治效却渺如者,犹曰:此新医药也,窃有疑焉!

大论曰:“太阳病,发热,汗出,恶风,脉缓者,名曰中风[95]名曰中风:据钱超尘等整理之《伤寒论》,为“名为中风”。”又曰:“太阳病,头痛,发热,汗出,恶风[96]恶风:据钱超尘等整理之《伤寒论》,为“恶风者”,桂枝汤主之。”观此二条,知桂枝汤证又名曰中风。所谓“名曰”者,知前人本有此名,仲圣不过沿而用之。惟严格言之,桂枝汤证四字,其义较广;中风二字,其义较狭。易言之,中风特桂枝汤证之一耳。

又此中风非杂病中之中风,即非西医所谓脑溢血、脑充血之中风。中医病证名称每多重复,有待整理,此其一斑耳。至考此所以异证同名之理,盖为其均属风也。中之者浅,则仅在肌肉,此为《伤寒论》之中风。中之者深,则内及经络,甚至内及五脏,此为杂病之中风,所谓风为百病之长也。

仲圣方之药量,以斤两计,骤观之,似甚重。实则古今权衡不同,未许齐观。历来学者考证,达数十家,比例各异,莫知适从。且古今煎法服法悬殊。古者若桂枝汤但取初煎之汁,分之为三,曰一服,二服,三服。今则取初煎为一服,次煎为二服,是其间不无径庭。姑摒此种种勿论,简言之,吾师之用量,大抵为原方之什一,例如桂枝、芍药原作三两者,师常用三钱是也。佐景视证之较轻者,病之可疑者,更减半用之,例如桂、芍各用钱半是也。以此为准,利多弊少。

曹颖甫曰:桂枝汤一方,予用之而取效者屡矣。尝于高长顺先生家,治其子女,一方治三人,皆愈。大约夏令汗液大泄,毛孔大开,开窗而卧,外风中其毛孔,即病中风,于是有发热自汗之证。故近日桂枝汤方独于夏令为宜也。

又按:近世章太炎以汉五铢钱考证,每两约当今三钱,则原方三两,一剂当得九钱,再以分温三服折之,每服亦仅得三钱耳。由是观之,原方三两,今用三钱,于古法正无不合也。

难疗之渴

虞洮,字少卿。五代时,初佐蜀。董璋久患渴疾,遣押衙李彦求医于孟蜀。蜀遣虞往,既至,董曰:璋之所患,经百名医,而无微瘥者,何也?对曰:君之疾,非惟渴浆,而似渴士,得其多士,不劳药石而自愈矣。董公大悦。

时董公有南面之志,故以此言讥矣。洮又曰:大凡视听至烦,皆有所损,心烦则乱,事烦则变,机烦则失,兵烦则反,五音烦则损耳,五色烦则损目,滋味烦则生疾,男女烦则减寿。古人于烦,莫不戒之。公今日有万思,时有万机,乐淫于外,女淫于内,渴之难疗,其在此乎。



第二案 桂枝汤证其二
(颖师讲授,佐景笔记)

师曰:余尝于某年夏,治一同乡杨兆彭病。先,其人畏热,启窗而卧,周身热汗淋漓,风来适体,乃即睡去。夜半,觉冷,覆被再睡,其冷不减,反加甚。次日,诊之,病者头有汗,手足心有汗,背汗不多,周身汗亦不多,当予桂枝汤原方:

桂枝(三钱) 白芍(三钱) 甘草(一钱) 生姜(三片) 大枣(三枚)

又次日,未请复诊。后以他病来乞治,曰:“前次服药后,汗出不少,病遂告瘥。药力何其峻也?”然安知此方乃吾之轻剂乎?

佐景按:仲圣之“脉证治法”似置病因、病原、病理等于不问,非不问也,第不详言耳。惟以其脉证治法之完备,吾人但循其道以治病,即已绰有余裕。故常有病已愈,而吾人尚莫明其所以愈者,或竟有尚不知其病之何名者。此非荒唐欺人之语,凡属仲圣信徒,皆当默许也。然则仲圣何以不详言病因、病原、病理乎?曰:殆仲圣以为果言之,将不餍[97]餍(yàn厌):满足后人之望,反令《伤寒论》不能成万世之新书乎?然乎否乎,我不敢必,惟窃以今日之中医,亦当就病因、病原、病理种种方面,略事研究,以补不足,则中医药之进步方无艾[98]无艾:没有尽头乎?

病有病原,西医所谓细菌、原虫是也。一旦虫菌侵犯人体,则病,此通例也。顾历观下级社会之土人,蓬头垢首,赤体跣足,居常伍犬豕,食不避蚊蝇,此其受虫菌侵袭之机缘为如何?乃彼辈壮硕长寿,不减都会人士。然则病原尚非疾病之惟一主因,彰彰明甚。故中医不重病原,但重病因,西医所谓诱因是也。

本案示桂枝汤证病因之一,所谓“风”是也。方人醒时,风来适体,不致为病。及其入睡,体温降低,防御骤弛,而清风之徐来也依旧,于是病原得随以长驱直入,比醒,病矣!

曹颖甫曰:仲景非不言病因、病理也。夫邪风外乘,乃病中风,欲救邪风者,宜桂枝汤,此非病因乎?卫不与营和,乃自汗出。风中肌肉,着于营分,而卫气不伤,故卫强而营弱。行水之卫气不伤,故毛孔自能出汗;行血之营气受困,故肌腠不能作汗,致皮毛与腠理显分两橛[99]两橛:两段,而不能相合,故曰不和。不和者,不合也。用桂枝汤以发肌理之汗,而营卫自和矣。此非病理乎?读书能观其通,则思过半矣。

一舌千金

王贶,字子亨,游京师,会盐法更变,有大贾睹揭示,失惊吐舌,不能复入。经询食不下咽,尪羸[100]尪(wāng汪)羸:瘦弱日甚,医不能疗,其家忧惧,榜于市曰:有治之者,当以千金为谢。贶应其求。既见贾之状,忽发笑不能制,其家人怪而诘之。贶谬为大言曰:所笑者,辇毂[101]辇毂:皇帝的车舆,代指京城之大,乃无人治此疾耳。语主人曰:试取《针经》来。贶谩检之,偶有穴与其疾似者,急针舌底。抽针之际,其人若委顿状,顷刻舌遂伸缩如平时矣。自是翕然[102]翕然:忽然,突然名动京师。



第三案 桂枝汤证其三
(颖师讲授,佐景笔记)

师曰:我治一湖北人叶君,住霞飞路霞飞坊。大暑之夜,游大世界屋顶花园,披襟当风,兼进冷饮。当时甚为愉快,觉南面王不易也。顷之,觉恶寒,头痛,急急回家,伏枕而睡。适有友人来访,乃强起坐中庭,相与周旋。夜阑客去,背益寒,头痛更甚,自作紫苏、生姜服之,得微汗,但不解。次早乞诊,病者被扶至楼下,即急呼闭户,且吐绿色痰浊甚多,盖系冰饮酿成也。两手臂出汗,抚之潮,随疏方,用:

桂枝(四钱) 白芍(三钱) 甘草(钱半) 生姜(五片) 大枣(七枚) 浮萍(三钱)

加浮萍者,因其身无汗,头汗不多故也。次日,未请复诊。某夕,值于途,叶君拱手谢曰:“前病承一诊而愈,先生之术,可谓神矣!”

佐景按:一病一证之成,其病因每不一而足。本案示“风”之外,更有“冷饮”是也。外为风袭,内为饮遏,所谓表里两病。是犹国家不幸,外有强邻之侵,内有异党之扰,两相牵制,证情杂矣。

本案见证较前多一“吐”字,可见病人之证随时变化,决不就吾医书之轨范。而用药可加减,又岂非吾医者之权衡,观本方用生姜五片可知矣。

曹颖甫曰:此公系同乡高长佑先生之友。予因治其妻神经病,始识之。盖其妻饮食如故,但终日歌唱,或达旦不寐。诊其脉滑疾,因用丁甘仁先生法,用猪心一枚剖开,内藏辰砂二钱、甘遂二钱,扎住,向炭炉煨枯,将甘遂、朱砂研成细末。一服而大下,下后安眠,不复歌唱矣。后以十全大补汤收膏调之,精神胜于未病时。附录之,以资谈助。后迁古拔路,今则四五年不见矣。



第四案 桂枝汤证其四
(佐景医案)

谢先生,三伏之天,盛暑迫人,平人[103]平人:普通人,一般人汗流浃背,频频呼热。今先生重棉叠衾,尚觉凛然形寒,不吐而下利,日十数度行,腹痛而后重,小便短赤,独其脉不沉而浮。大论曰:太阴病,脉浮者,可发汗,宜桂枝汤。本证似之。

川桂枝(钱半) 大白芍(钱半) 炙甘草(钱半) 生姜(二片) 红枣(四枚) 六神曲(三钱) 谷、麦芽(炒,各三钱) 赤茯苓(三钱)

佐景按:本案乃余所亲历,附丽[104]附丽:附着,依附于此者也。谢君先是应友人宴,享西餐,冰淋汽水,畅饮鼓腹。及归,夜即病下利。三日不解,反增剧。曾投轻剂,乏效。愚则依证治之,虽三伏之天,不避桂枝。服后果表解利稀,调理而瘥。

本案不吐而下利,又异于前案,所谓证有变化是也。吐者为胃不和,利者为肠不和。然而能吐能利,胃肠尚有抗毒逐邪之机能,病未得为进也。

大论《太阴篇》云:“太阴病,脉浮者,可发汗,宜桂枝汤。”舒氏疑本条有误,当以理中为主,内加桂枝云云。说似有见。然而理中加桂枝为偏里,桂枝汤为偏表,今脉浮,表证重,故宜桂枝汤。况曰“宜”,而不曰“主之”,其宾主层次之分了然矣。

曹颖甫曰:本案桂枝汤证其四实为太阴病。盖桂枝汤为证见脉浮之本方,虽重棉叠衾,尚觉恶寒,有似麻黄汤证,不知桂枝汤证原自有啬啬恶寒者,况脉浮而不紧,其不为麻黄汤证明矣。因下利之为食滞也,加六神曲、炒谷麦芽;因小便短赤也,加赤茯苓,可以悟随证加减之法矣。

佐景又按:本年(二十五年)六月二十四日起,天时突转炎热,友人沈君瘦鹤于其夜进冰淇淋一客[105]一客:点餐时常用的量词,兼受微风。次日,即病。头胀,恶风,汗出,抚其额,微冷,大便溏泄,复发心悸宿恙,脉遂有结代意。与桂枝、白芍、炙草各钱半,生姜一片,红枣六枚(切),夜服此。又次早醒来,诸恙悉平。惟心悸未愈,乃以炙甘草汤四剂全瘥。诸方均不离桂枝。

又越日,孙椒君以进梅浆,病下利,恶风,冷汗出,头胀,胸闷,骨酸,腿软,不欲食而呕,一如沈君,给方与沈同。惟孙君以午夜市药,药肆不备红枣,任缺之。服后,一时许,热汗漐絷[106]漐(zhí直)絷:出汗的样子遍体,舒然睡去。翌早醒来,不知病于何时去。

然则桂枝汤实为夏日好冷饮而得表证者之第一效方,又岂惟治冬日北地之伤寒而已哉?夫伤寒而必限于北地,北地而必限于冬日,抑何固执之甚邪?俗医无识,以耳为目,使其见我治沈孙之方,必曰:“桂枝、生姜皆辛热之品,值此炎令,何堪抱薪救火?甘草、大枣又悉甘腻之物,甘增中满,腻能恋邪。若芍药之酸收,更属不合。综药五味,乃无一可用者。”向使病者无坚决之信仰,聆此评语,得毋击节叹赏,而撕吾方纸乎?

呜呼!鱼目混珠,燕石乱玉,亦安知不合理之论?按之事实,不几相去万里乎?设有医者焉,遇上述之证,信吾此说,愿用此方,但恐药味太少,药值太廉(原方价仅一角许),不足以壮观瞻,而坚信仰,则薄荷、藿香、佩兰、苡仁、谷芽、麦芽、灯心、茯苓、豆卷、扁豆之属,不妨邀作陪客,聊凑热闹。但切勿用桂枝二分,还须泡汤代水,免致无效,反损吾经方声价。不特此也,倘有识者见此,抑虑其笑坏牙齿乎?呵呵!

然则桂枝汤证之病理果如何?桂枝汤之药理又如何?至此,不能不有所解说。在余未陈己意之前,姑略引诸家之说,以资参考。《医宗金鉴》略云:“桂枝辛温,辛能散邪,温从阳而扶卫。芍药酸寒,酸能敛汗,寒走阴而益营。桂枝君芍药,是于发汗中寓敛汗之意。芍药从桂枝,是于固表中有微汗之道……”陆氏九芝曰:“桂枝者,能入营而出卫者也。太阳主开,今风乘之,而过于开,则必祛风外出,而太阳之气始复其常。但中风为虚邪,营气已弱,是宜慢泄。又风邪已近肌肉,即为肝气乘脾,故君以桂枝,而必以养血和中者为臣。风能化热,以芍药之凉者监之……”柯氏韵伯曰:“此为仲景群方之魁,乃滋阴和阳,调和营卫,解肌发汗之总方也……”此皆不离营卫以为说。然而营卫茫茫,试问读仲圣书者,有几人能真个了解乎?

先贤有谓桂枝汤中不应有酸寒之芍药,而时贤祝味菊先生则曰:“本汤之组合,应以芍药为主药,桂枝为重要副药。盖适用本方之标准,在皮肤蒸发机能亢进,而自汗出者,故用芍药以调节其亢进之机能。桂枝则不过补助心脏之作用而已,故麻黄汤中亦用之,其非主药可知也。”此二说也,相左特甚。汤本右卫门[107]汤本右卫门:即汤本求真,原名汤本四郎右卫门《皇汉医学》云:“余之经验,凡用芍药、大枣、甘草之证,必诊得筋肉挛急,而于直腹筋最为明确……可为三药之腹证……亦可为本方之腹证……以上纯属理论,实际上当随师论,准据脉证外证,可以不问腹证也。”此说前后参差,亦堪商矣。众说纷纭,吾将安从?

虽然本书以实验为名,自当从实验中求解决,安可囿于前贤近哲之说,以自锢也哉?今有桂枝汤中风证患者于此,恶风头痛,发热汗出,诸状次第呈现。顾汗出不畅,抚之常带凉意,是可谓之曰“病汗”。设其人正气旺,即自疗机能强者,其发热瞬必加甚,随得畅汗,抚之有热意,于是诸状尽失。可知一切毒素(包括外来之病原物,及内壅之排泄物),已随此畅汗以俱去,此所谓“法当汗解”是也。设其人正气不足以办此,则必须假外物或动作以为助,例如啜滚热之茶汤可以助汗,作剧烈之运动,就温水之沐浴,亦皆可以助汗。方法不一,致汗则同(当炎暑之日,吾人周身舒适无汗之时,偶作此三事,则致汗甚易,可为明证)。及此汗出,病亦寻瘥。然而中风证之重者,又非此简易疗法所可得而几,何况啜水太多,胃不能容,运动就浴,又易伤风,于是乎桂枝汤尚矣。

及服桂枝汤已,须臾,当饮热稀粥一小碗,以助药力,且卧床温覆。一二时许,将遍身漐漐微似汗出(似者,续也,非“似乎”也),病乃悉去。此汗也,当名曰“药汗”,而别于前之“病汗”也。“病汗”常带凉意,“药汗”则带热意,病汗虽久,不足以去病;药汗瞬时,而功乃大著,此其分也。有桂枝证者来求诊,与桂枝汤,告之曰:“服此汗出,病可愈矣。”彼必曰:“先生,我本有汗也。”夫常人不知病汗、药汗之分,不足为责。独怪一般医家尚有桂枝汤能发汗、能止汗之辩,呶呶相争,无有已时。不知以中风证而服桂枝汤,“先得药汗”,是“发汗”也,“病汗”遂除,亦“止汗”也。是故发汗、止汗二说,若以为非,则均非;若以为是,则均是,惜乎未观其通,尚差一筹耳!

试陈桂枝汤之真际[108]真际:真义,真谛药理。曰:桂枝能活“动脉”之血者也,芍药能活“静脉”之血者也。动脉为阳,故曰桂枝为阳药。静脉为阴,故曰芍药为阴药。动脉之血由心脏放射,以外达于微丝血管,其地位由小而大,桂枝助之,故曰桂枝发散为阳。静脉之血由微丝血管收回,以内归于心脏,其范围由大而小,芍药辅之,故曰芍药收敛为阴。桂枝内含“挥发油”,故能发散。芍药内含“安息酸”,故能收敛。收敛之后,继以发散;发散之极,转又收敛。二者互为起讫,如环无端,依道运行,周而复始,是故收敛并无停滞之意,发散更非不复之谓。所以分名之者,盖但示其运行之方向不同已耳。由是可知桂、芍之分工,实乃合作。

况微丝血管之周布于身,无远勿届,与肌肉、神经、汗腺等杂沓而居。故动静脉血运加速之后,势必生热,较前此之发热尤甚。热蒸汗腺,势必汗出。与吾人剧烈运动之后,心脏鼓动加速,脉搏加速,血运加速,全身发热,因而汗出,理正相同。惟此运动而生之汗,不必有若何毒素于其间。若夫先病后药,因而得汗,其汗必含毒素无疑。吾人虽未经显微镜之检察,事实故如此也。本汤煎服法中曰:“遍身垫垫,微似有汗者益佳……若不汗,更服……又不汗,后服小促其间……若汗不出,乃服至二三剂……”仲圣谆谆垂教,娓娓叮咛,以求一汗而后已者,抑亦何哉?曰:盖惟借此“药汗”,方能排除一切毒素故耳!毒素既去,是即西医所谓根本疗法。顾排毒素于体之外,而不杀毒菌于身之内,其间又有上下床之别矣。

炎暑之日,汗流浃背,诚能畅进冰制饮料,汗乃遂止。所似然者,冰能凉胃故也。然则凉胃既可以止汗,今欲出汗,又何可不温胃?于是温胃之良药,兼可以止呕之生姜为必需之品矣。又恐汗出过多,将伤胃液,于是用大枣以摄持之(说详见附录吴著大枣之主治)。又虑肠居胃下,胃失和,则肠有受传之虞,于是预用甘草以安之(说详见附录吴著甘草之主治)。要之,姜也,枣也,草也,同为温和胃肠之圣药。胃肠性喜微温,温则能和,故云。胃肠既受三药之扶护而和,血液循环又被桂芍之激励而急,表里两合,于是遍身垫垫汗出。若其人为本汤证其一、其二之表证者,随愈;即有本汤证其三之吐者,亦愈;或有本汤证其四之利者,亦无不愈。使更能明其敦轻孰重,加以权衡,则仲圣复生,亦犹是乎?

试更由此返溯桂枝汤证之真际病理。曰:一言以蔽之,胃肠虚寒,血运不畅而已。身热者,血运自起救济,以蒸肌肉(包括神经、汗腺),惜乎救济之力不足,终不能解除困苦。故大论曰:“桂枝本为‘解肌’。”汗出恶风者,毒素阻于汗腺,排之不能尽,凉风袭于身旁,抗之无余力故耳。头痛者,殆头部神经不堪充血之压迫,因而不舒。以上所言,殊嫌抽象简略,深自愧赧,然而大致不错,却可引以自慰者。

执此以论,然后知营卫之说,本属渺茫,谈者娓娓,听者未必津津,其定义既无一定,更不得一般学者之公认。故余以为营卫之说虽古,暂殊不必借重,转滋纠纷。独柯氏随证用药,不拘六经中伤之说,卓尔不群,不愧仲圣功臣。若言桂枝汤不用芍药,岂非独活动脉之血,难竟促进血运之全功?反之,以芍药为主药,又岂非矫枉过正?余如三药治挛急之腹证,既自破其说,将何以令人信服?夫远哲近贤著书立说,留为吾读,是皆吾师,我敬之爱之。然而我爱吾师,我尤爱真理。苟真理之所在,我不能违之,以受师说。孟子曰:“予岂好辩者?予不得已也!”窃有同慨。

余与吴君凝轩,先后并肩事拙巢夫子。每遇一医学难题,必互相争辩,务求得到真理而后快。于桂枝汤证,何莫不然?故余于本汤之一知半解,初非一人之独得也。然而截至最近,吾二人对于本汤意见,尚有分歧之处,并未趋于完全一致之途。可见学术问题之争执,虽同窗密友不可以假借阿好若此者。吴君尝作《闲话桂枝》一文,述其对本汤之意见甚详。此文并前述吴著各篇,均收入本书附录中,以资参证。

曹颖甫曰:以上所陈说,甚有意味。惟破除营卫之说,则殊有未安。仲师于桂枝汤条文问,不曰卫不与营和乎?盖中风一证,皮毛本开,卫气之行于皮毛中者,自能挟太阳寒水作汗外泄,故病常自汗出。风邪在肌肉腠理,卫闭不开,营气之于肌腠中者,乃不能自发其汗。皮毛中自汗,故曰卫强;肌腠凝闭不能作汗,故曰营弱。脾主肌肉,故曰系在太阴。而《太阴篇》中桂枝汤条问,与《太阳篇》更无差别。吾尝谓桂枝汤为扶助脾阳之剂,岂不然乎?

论物性

李惟熙,宋舒州人,通医学,善论物性。尝曰:菱芡皆水物,菱性寒而芡性暖者,盖菱开花背日,芡开花向日故也。又曰:草木花皆五出,惟栀子与雪花六出,此殆阴阳之理。若桃花、杏花六出者,结实双仁,双仁者杀人,失常故也。果类入水皆浮,不浮者亦杀人。果之蠹者必不熟,熟者必不蠹。



第五案 桂枝汤证其五
(佐景笔记)

佐景曰:虞师舜臣尝曰:“一·二八之前,闸北有一老妇,其子服务于邮局。妇患脑疽病,周围蔓延,其径近尺许。启其所盖膏药,则热气蒸蒸上冒。头项不能转侧。余与余鸿孙先生会诊之,三日不见大效。四日诊时,天色已晚,见病者伏被中,不肯出。询其故,侍者曰:每日此时恶寒、发热、汗出。余乃悟此为啬啬恶寒、翕翕发热之桂枝汤证。即用桂枝五分,芍药一钱,加姜、草、枣轻剂投之。次日,病大减。遂逐日增加药量,至桂枝三钱,芍药五钱,余三味亦如之,不曾加他药。数日后,竟告痊愈云。”

佐景按:脑疽,病也。虞、余二先生先用治脑疽法治之,三日不见大效。及察知患者有桂枝汤证,试投桂枝汤。用桂枝不过五分,芍药不过一钱,姜、草、枣又皆和平之品,谅其为效也当仅矣。然而功出望外,毋怪虞师之惊奇。且用独方而竟全功,更可见惟能识证者方能治病。何况仲圣方之活用,初非限于桂枝一汤,仲圣所以于桂枝汤加减法独详者,示后人以楷模耳。果能将诸汤活而用之,天下尚何不治之病哉?由是细研,方知吾仲圣“脉证治法”之真价值。以视彼西医之斤斤于病,而不知证者,其间实不可以道里计矣。人曰:西医长外科,中医长内科。或曰:西医长急救,中医长调理。我则曰:皆非也。当曰:西医长在病,中医长在证。彼身为中医,不知从证字发挥,而以病与西医争短长者,是未知中医学之真谛故也。我惜之!

曹颖甫曰:丁甘仁先生有言,脑疽属太阳,发背属太阳合少阴。二证妄投凉药必死。旨哉言乎!尝记予少时,居江阴东乡之后塍[109]塍(chéng 成):田间的土埂子,小堤,有蒋昆田者,中医也。尝患脑疽,家居不出,三日,先考遇之于市上,问所患,曰:愈矣。问何法治之,曰:桂枝汤耳。问用桂枝几何,曰:四分耳。似四分之桂枝,能愈脑疽,宜虞生用五分之有特效也。惟蒋之证情轻,故四分已足。老妇之证重,故加至三钱。若狃[110]狃(niǔ扭):因袭,拘泥于蒋之四分,而援以为例,设遇重证当用三四钱者则殆矣。

楮实豇豆

吴廷绍,南唐人,为太医令。烈祖喉中痒涩,进药无验。廷绍进楮实汤,服之顿愈。宰相冯廷已尝病脑痛,医工旁午,累日不痊。廷绍至,先诘其家人曰:相公酷嗜何物?对曰:每食山鸡、鹧鸪。廷绍进豇豆汤,一服立瘥。群医默志。他日以楮实汤治喉痒,以豇豆汤治脑痛,皆无效,或问其故。廷绍曰:烈祖常服饵金石,吾故以木之阳实胜之,木王则金绝矣;冯公嗜山鸡、鹧鸪,二鸟皆食乌头、半夏,豇豆分解其毒耳。群医大服。



第六案 桂枝汤证其六
(佐景医案)

王(右),无表证,脉缓,月事后期而少,时时微恶寒,背部为甚,纳谷减,此为血运迟滞,胃肠虚弱故也,宜桂枝汤以和之。

川桂枝(三钱) 大白芍(三钱,酒炒) 炙甘草(三钱) 生姜(三片) 大枣(十二枚)

佐景按:吾国旧式妇女平日缺少运动,每致食而难化。冬日限于设备,又未能勤行沐浴。而家庭组织庞杂,妯娌姑嫂每难和睦,因而私衷抑郁,影响气血。始则气逆脘痛,纳谷不畅,自称曰肝胃气,书则谓木侮土。名虽有雅俚显晦之分,实则无二致也。驯至头晕,心悸,经事不调,成西医所谓贫血症。按其脉,常缓而无力。若贫血甚者,反成细小而数。不待风寒之侵袭,而常萧瑟恶寒,尤其在冬日为甚。余逢此等证状,常投桂枝汤原方。病者服后,陡觉周身温暖,经脉舒畅,如曝冬日之下,如就沐浴之后。此无他,桂芍活血之功也。

而向之大便难者,今乃得润滑而下,因甘草安肠,本有缓下之力。若大便仍坚踞不动,不妨加大黄每剂一钱以微利之,生者固佳,制者亦可。二三剂后,便乃畅行,且胃开矣。其用甚妙,亲历者方能言之。若嫌大黄近于霸道,则不妨改用研麻仁,每剂四五钱,亦可缓缓奏功。况又有姜枣以刺激其胃机能,令化谷食为精微,渊源既开,血乃渐滋。吾师常以简括之句表本汤之功曰:“桂枝汤功能疏肝补脾者也。”盖肝主藏血,血行既畅,神经胥[111]胥:文言副词。皆,都得涵养,可杜烦躁之渐,故曰疏肝,亦曰平肝。脾本概括消化系统而言,今肠胃既健,故曰补脾,善哉言乎。

于此有一要点须注意及者,即本案王(右)服桂枝汤后是否汗出是也。曰:不汗出,但觉周身温暖而已。然则桂枝汤果不能发汗乎?曰:发汗与否乃服后之现象。服后之现象等于方药加病证之和,非方药可得而独专也。详言之,桂枝汤必加中风证,乃得“药汗”出。若所加者非中风证,而为如本案之里证(姑名此以别于太阳中风之表证),必不得汗出,或纵出而其量必甚微,甚至不觉也。吾人既知此义,可以泛应诸汤。例如服麻黄汤而大汗出者,必其人本有麻黄汤证;服承气汤而大下者,必其人本有承气汤证。反之,加麻黄汤于承气证,加承气汤于麻黄证,则欲下者未必剧汗,欲汗者未必剧下,有可断言者。然而病之形能既乱,于是坏病成矣。

或问曰:“桂枝汤既能治表证,又能治里证,表里不一,方药却同,亦有仲圣之言可资证明乎?”曰:“师曰:妇人得平脉,阴脉小弱,其人渴,不能食,无寒热,名妊娠,桂枝汤主之。”夫曰“无寒热”,非即无表证之互辞乎?曰“不能食”而“渴”,非即胃肠虚寒,不能化谷食为精微乎?曰“名妊娠”,非即谓无病而更无表证乎?问者又曰:请更作以譬喻,以开茅塞。曰:可。我前不云乎,桂枝汤者功能促进血运,温和肠胃也。此二事也,适犹国家整饬军旅(依西医说白血球能扑灭病菌),筹备钱粮(依《内经》脾胃为仓廪之官)然。夫军旅张,钱粮足,可以御外侮,然而欲消内患,亦莫不赖此。是故胃肠温和,血运畅行者,既可以消内病,更可以却外邪,所谓“进可以攻,退可以守”者是也。

或又曰:若是论之,桂枝汤直是一首补方,纵令完全无病之人,亦可服此矣。曰:何莫不然?平人服此,亦犹稍稍运动,略啜咖啡而已。陆自量先生曰:“余亦曾以桂枝汤(桂枝、白芍各四钱)于无病时试服十数剂,服后绝无其他影响。此系以身作则,非子虚之谈也。”(文见《苏州国医杂志》第六期)可为明证。实则并非无细微影响也,盖亦犹入芝兰之室,久而不闻其香耳。惟严格言之,平素肠胃实热,血压亢进之人,究不甚宜,毋须一试。但亦决无“桂枝下咽,阳盛则毙”之事。余亦属湿热之体,平时不耐辛辣煎炒之品,偶因受寒泄泻,必进桂枝二剂,良佳。若夫素体虚寒之老人及妇女服此,诚有意想不到之效力,胜世之成药徒持广告为号召者多多。故仲圣以本汤为温补主方,加桂即治逆气冲心;加附子即治遂漏不止;加龙骨、牡蛎即治盗汗失精;加白芍、饴糖即治腹中痛;加人参、生姜、芍药即治发汗后身疼痛;更加黄芪、当归即泛治虚劳;去白芍加生地、麦冬、阿胶、人参、麻仁,即治脉结代、心动悸,无一非大补之方。综计《伤寒论》中,共一百一十三方,由桂枝汤加减者乃占二十余方。然则仲圣固好用补者也。谁谓伤寒方徒以攻劫为能事乎?

上述各节,聊表桂枝汤之妙用,然而桂枝汤之妙用却不绝不尽于此。一言以誉之,有病治病,无病养身,其桂枝汤之谓乎。奈何仲圣以后之人,每阳誉其功曰:是能调和营卫;却阴畏其峻曰:我虑下咽则毙。许叔微曰:“仲景一百一十三方,桂枝独冠其首,今人全不用,何也?”然则当日之医士,其伎俩原若是而已。而桂枝汤抑何蹇运其甚耶?汪讱庵曰:“仲景治伤寒用麻黄、桂枝,而全不用羌活、防风,是古人亦有所未备也。”嘻,不明其功,而责其缺,抑何陋耶?吴鞠通著《温病条辨》,假三焦,抗六经,又不肯舍桂枝汤之效,故强列为第一首要方,乃受时医之讥讽,信矣。章次公先生曰:“自有清中叶苏派学说盛行以后,桂枝之价值遂无人能解。病属外感,既不敢用之解肌;病属内伤,更不敢用之补中,不免有弃材之叹……苏派医生所以不敢用桂枝,其理由之可得而言者,不外‘南方无真伤寒',仲景之麻桂仅可施于北方人,非江南体质柔弱者所能胜。故若辈一遇热病,无论伤寒温病,一律以大豆卷、连翘、桑、菊应付之。于此而欲中医之不式微[112]式微:指事物由兴盛而衰落,难言之矣……”呜呼!起式微而中兴,伊谁之责耶?我辈学者,盍共奋起!

曹颖甫曰:本案桂枝汤证其六亦当属诸太阴。盖桂枝汤一方,外证治太阳,内证治太阴,仲师于两篇中既列有专条矣,此又何烦赘说!惟以此治太阳证,人所易知,以之治太阳病之系在太阴者,为人所不信。自有此验案,益可见仲师之言,初无虚设矣。夫仲师不云太阴病,腹满而吐,食不下,自利腹痛乎?设太阴病遇浮缓之太阳脉,即桂枝汤证矣。

以死争乎

文挚,春秋战国时宋人。齐闵王疾,使人至宋迎之。文挚诊王疾,谓太子曰:非怒则王疾不可治,怒王则文挚死。太子曰:苟已王疾,臣与母以死争之,愿先生勿患也。文挚曰:诺。与太子期而往,不当者三,齐王固已怒矣。文挚至,不解履登床,履王衣问疾,王怒不与言。文挚因出陋词以重王怒,王叱而起,疾遂已。王不悦,果以鼎生烹文挚,太子与母合争之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