断肠续命记
黄炎培
西下的残阳,辐射到浓绿的草地,反映着办公室的玻窗,平添了空气的郁闷;靠那自动的电扇,从最高顶用强力来一面镇压,一面缓和;一支秃笔,沙!沙!沙!不很经心地写那篇短文,企图满足《国讯》主编者要求的热望;忽然来一个寒噤,不行!不行!电扇让它休息了罢!好得识趣的残阳,没精打采地下山去了。忽然腹微微痛,痛,不行!不行!秃笔让她和我同样的睡觉去罢!掏出时计一看,长短两针重叠着,正是八月二十四日下午六时三十三分。
赶到家,倒头便睡。冷,热,一前一后,有秩序地来临,腹还是痛。
吾生平不多生病,稍有不适,守着惯用而有效的秘诀,尽量地睡。睡一夜不够,再睡半天、一天。大概小小的不适,总不是靠什么药来医好的,总是把“睡”来医好的。睡罢!
明天,腹还是痛。电话招吾外甥张仲明医师来诊,他就说:“怕有盲肠炎嫌疑,且待验一下血。”
下午,朱仰高医师来,验血结果,常人血液每一立方厘含白血球八千,如患盲肠炎须增加,我的血液增加到一万二千以上。
仲明再来诊,认为盲肠炎嫌更重。但有一点,左足不能伸直,是盲肠炎的特征,我却屈伸自如。有秩序的一冷一热,冷得发抖,热得狂汗,倒很像疟疾。我十八年前,曾在北京闹过一场很严重的恶性疟疾。难道是老毛病发作么?
二十六日,红十字会第一医院乐文照医师来诊,说来大致与仲明一样。劝我到医院去精细检查一下。果是盲肠炎,不论昼夜须立刻开刀,所以有住院的必要,我想此话说得有理。家中人不很愿意我住院,终于排却众议,在下午三时顷入院。
我向来订下一种不成文的患病延医单行规则。医生非有深切的交情,决不请他诊治。因为我的感觉,医生治病有效,靠他亲切而用心的部分,比靠他本领,总要占到百分之五十以上。这当然是不通的理论。假如我做医生,替人看病,决不该讲交情。可是我做病家,不敢不请有交情的医生,到底不肯把自己的性命做理论的牺牲啦!我入红十字会第一医院,在病的过程中,很多人反对,我却断然不疑,就为院长颜福庆博士是我多年的朋友,而副院长乐文照医师,又是我所熟识而佩服的缘故。
话虽这样,论到医院生活,我还是一个五十八龄老处女。一进门只觉得人山人海,房屋实在太少,病人实在太多。乐副院长好容易替我设法得一间头等病房,是二楼二十七号。怕只有十来英尺宽,十七八英尺深,只有一门一窗,窗是面西的。天气本是酷热,到下半天更热得要命。到晚,蚊虫来得大,我乡俗谚“八月八,蚊子大如鸭”。虽然不能像鸭一样大,到底医院里蚊子特别健康。尽管门窗都装铁纱,他们自会从间道攻打进来。可是我想:算了罢!到底是头等病房,人家二等、三等怎样呢?
从此一天一天,寒热总是循环着。腹上掩护了冰袋,整天整夜似痛非痛。别人看我,总是半眠半醒,昏瞆糊涂的样子。我自己只觉全部身体沉浸着在“汗海”中,心头却非常清楚。不过到现时病好以后,几乎把过去都忘记了。只记得当时对于开刀问题,握定方针:非必要,决不孟浪;是必要,决不游移。
医生天天试验,研究,劝我开刀,而还不敢断然相劝。因为还没有百分之百认定盲肠炎啦!
二十九日下午,院中特地替我延请一位老于割治盲肠炎,曾治过两千盲肠炎病者的欧西白良知医生来,诊断结果,认为盲肠炎的嫌疑很重大,可是即便是盲肠炎,今天尚无割之必要。
从此,寒热慢慢地停止了。腹痛,因冰袋掩护过久,也不很感觉得了。原来几天来食料,只进了些稀薄的粥汤,牛奶也在禁吃之列。到三十一号晚,因以上种种认为可以稍解放些,就吃了半杯,不好了,腹部闹了一夜的不适。因此,我内心决定,开刀罢!我主张开刀的理由,以为盲肠炎即使用冰袋掩护可以收效,但是半杯牛奶,已使我闹了一夜,怕暂时的平安,是靠不住的。我总想病好以后,回复我到处乱跑的习惯。与其将来跑到内地,忽然老病复发,束手无策,还是此时根本解决的好,大有“孤意已决,卿勿多言”的坚定。
原来,我对于盲肠炎必须割治,是早已认识而且有过经验的。我的大女儿路,六年前就在南京割过的;女婿张心一,也在美国割过的,都是经过良好。所以开刀毫不感觉是一件危险的事。病好以后,才知道到底非可轻视的呀!
天明了。第一个来看我的,就是女儿路。我对路说:“今天是星期,你去找医生。找到了,对他们说‘我决计开力’。就开罢,如果他们不反对的话。”
上午九时半光景,就准备开刀了。事后才知中间还经过许多曲折。医院用大手术,例须家属签字于志愿书。我的夫人闻得要开刀,万分忧惧,不许我次儿敬武签字,还经过陶遗、藕初诸老友来劝慰哩。那天是九月一日,我对于不主张开刀和主张开刀的,却同样地感谢。因为她和他们都是很至诚地爱我啦!
开刀,先换好了特别的衣服,把腹部刮得精光,把眼遮蔽了。抬进手术室,只闻得脚步往来的声音,好像环绕我左右的人很是不少。事后才知主任开刀的是董秉奇医师,而我甥仲明因具有医师资格,特许旁观。
用局部麻醉法,从脊椎打进一针,也不觉的什么,只听得刀剪声清脆而繁忙。那时候,我正在想发明麻醉剂的,尤其是那位发明局部麻醉剂的,真大有功于人类呀!
“黄先生!好了,没有事了。”一听这句话,他们忙碌了一阵,就把我抬回到病房。每四小时,给我打一次针,说是强心针。还从我两个大腿上打下很重的盐水针,注入了一千六百立方厘的盐水,从此真进了昏聩糊涂的境界了。
事后,据仲明告诉我,肚皮剖开时,盲肠早没有了。只见一包脓浆,幸亏外面还包着,脓虽溃而没有散。一散,那就不可收拾了。早几天,张维医生和卫生局李廷安局长来看我,出院后,职教社同人问张医生这病有没有危险?他说:“开刀开得早,盲肠没有腐烂,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。开得迟,腐烂了,倒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危险。”因此,凡识得其中关系的,都着急得不得了。尤其急煞了我甥仲明。
我呢,自从开了刀,整天整夜在昏聩糊涂中。验血,每一立方厘白血球增多至一万六千。温度,摄氏表高至三十九度五。脉搏,常人每分钟七八十,我多至一百四十。呼吸,常人每分钟二十,我多至四十。喘得几乎不能接气。常常作谵语。我却很清楚地听人家说:“病人在说昏话了。”
最使我不能忘记的,那时眼前所见的怪现象,把眼一张,只见无数紫黄色的丝网,满布在空际。原来病房已在三十日那天从二十七号迁来三十号。面积较前大一倍,但全室都给那丝网充满笼罩着,有时把室中央的电灯做中心,上下四方缭绕着,飘拂着。把眼揉一下,还是这样。再揉一下,还是这样,讨厌极了。眼闭了罢,只见黑沉沉的巨大的岩壁压将下来,有时几乎压到额角。忽然岩壁中间,现出裂缝,从裂缝内发见河山大地,金碧楼台。有时碧海青天,一轮明月,愉快新适极了。一会儿,裂缝闭合了,依旧是黑沉沉的巨大的岩壁高压着。把眼一张,还是无数紫黄色的丝网笼罩着。有时飘飘荡荡侵及面部,正想用手去撩拨,忽而心头清楚,认明这无非是眼花所结成的幻象。一经撩拨,他人定会说:“病人又在‘撮空’了。撮空和谵语,都是人病将死的征象。这个境界,我总算亲身到达过,把其中味道尝试过一番了。
那一天一夜情形,大家简直认为凶多吉少。尤其是仲明暗中着急不敢告诉家人。
明晨,热度忽然地降低了,呼吸和脉搏也都缓和了些,竟出于大家意料之外。居然逃过了第一死关。
原来开刀以后,吸去了脓水,并没有缝口,就把成卷的纱布向创口内塞了三卷,把肚子捆好就算了。从第二天起,每天上午九时,下午四时左右,董医生亲自来洗创口,换纱布,而每天脓水总是流个不止。到第四五天,发出臭恶的气味,肠破,粪秽从创口出。大家又惶急得不得了。经过董医生手术,居然好了。可是,脓水还是一天一天流着。每天热度总是往来于三十八九度之间,心头却格外清楚了。第三天的晚上,就感谢医院的待遇,从病榻上制成一个院歌,对几个月前颜院长的委托,总算交了一本卷子。
颜院长天天来看我,从开刀之日起,聘了两位看护,一张女士,一李女士,日夜轮流服侍。医生验血,验便溺,注射这样那样,忙个不了。我的夫人,妹冰佩、惠兼,男敬武,女路、小同,日夜轮流守着。从入院之日起,每天总有一二十起亲友来看我。
可是每天创口脓水总是流个不止,寒热总是不停。外边许多好友,惶恐之下,不免怀疑到医生的手术和医院的成绩。我却深深地信赖着颜院长、乐副院长和董医生,很坚决地把生命全交托与他们。
每天,董医生来,把玻璃管从创口取脓水,把很长的钢钳插入创口,四面搜觅蕴藏着的脓包。直到第十四五天,从肚角极深极弯曲处搜得两个脓包,吸出了臭秽难闻的脓水。从第十八天起,脓水才没有了,寒热也就停止了。从此一天一天创口内的肌肉充满起来,精神逐渐回复起来。到第二十八天,才得起坐,用两人扶着练习行走,可是两腿只剩下皮和骨了。齿不能嚼物,怕冷,怕热,怕硬。睡时起身,坐时躺下,均感头眩。在病厉害的时候,目看不清普通书报上的文字。
到第四十二天出院,创口有深而浅,由面而缩为线,由线而缩为点。到写此文时恰距发病之日一百天,才算完全恢复原状。
事后,问董医生:“我病经过危险么?”他说:“自然危险。”问:“是否危险在肠破,粪秽外流的时候?”他说:“不。这只须没有他病,像痨病之类,肠口自然会结疤的。最危险要算在开刀第一二天,如抵抗力薄弱,那就难说了。”我呢,乐医生替我检查结果,断为心脏很强,没有病。肾没有病,肺没有病,肝没有病,病就只是盲肠,这到底是最大的关键。
有一点,很难得,从发病日起,没有受过剧烈的痛苦。不惟开刀剖腹没有觉得。就是天天换药,董医生用长钳向创口里搅,还用三个指头向肚子里挖,逼我吓得要命。恐慌的心理,到底为好胜的心理战胜。从来不作一声。可是痛苦,终算没有,这不能不想到董医生的才大心细,大概没有触着交感神经的缘故。
原来人体的神经系统,除头脑和脊髓以外,别有小中心组织,一触着神经,由中心一方报告中枢,一方就直接发生反应,这叫作交感神经。可见中央政府以外,须留若干余地给地方自治,政治学通于生理学,都是天然的定理。
我呢,在这大病中间,很努力于一种工作,就是想把心灵和肉体分离,无论肉体上如何不舒服、难受,不当作我自己的事。而同时把握住了心灵,谋维护我自由活动。凡能背诵的诗文,都是吾极好的心灵上消遣物。并且从病榻上成了若干作品,院歌一阙以外,还成了赠志光女士诗四首,挽友人联三副,戏作八股文两股,并预备了遗嘱一通,到必要时念给儿辈写。吾向来看生死不算什么一回事。何况我是三十二年以前险被砍头的人。
我在病榻中还发生了种种感想,让我得暇慢慢地写出来。
不过一般亲友的爱我,实使我有生一天,不能忘记一天。当病情发见危险时,外边所传的消息,比实际为甚。有一次二次乃至数次来看我的,有馈送物品的,有体谅我麻烦不来看我而向我服务机关或家里致意的,有托友人致意的,有远道通信致意的,有私下请医生来院诊察的,有约集了医学界同仁研究病状的,并有各就他们的信仰,祷祝平安的。他们为的是什么?怕不是为过去吧,怕责望我将来切实地多干些有益于国家和社会的工作罢?我病现在好了,我不能一一写信,一一登门道谢,难道登一个报端启事就算了么?我将怎样报答他们不让我死的厚意呢?更看看我的夫人为了我一场大病,发白了一大片。
至于我对于病的经过,当时并没有什么,事后才觉到危险,因此我发生几种惑想:
(一)任何事总须有一主者。像我此病始终还是我自己作主。如果不能,于家人中总须有一人作主。“发言盈庭”而没有人负责,处国事万万不可以,就是病家也是如此。
(二)里里外外许多家人陪着我,许多亲友探望我,搅得全院空气为平时所未有的紧张,自院长、医生、护士、职员以至工役,一方根据他们自发的热诚,一方接受了外铄的兴奋,个个全神贯注着。我的不死,至少有一大部分受这种空气的影响。
(三)我从此说话要特别谨慎了。譬如人问我盲肠炎,是否该割治?脱口而出的答案:当然!当然!我现在至少要在“当然”之下,加上两个但须:一须没有其他潜伏的病;二医生须有相当的能力和相当的设备。妥当一些,还是说:你快请可靠的医生诊察为妙。
至于中医、西医,我呢?根本都没有研究,只有守着孔子“不知为不知”的教训,不能下一句批评。不过我想,万一生病在内地,没有好的西医怎么办呢?恰好老同学林同庄兄来一信:
(上略)知兄尊体违和,经西医断为盲肠炎,入院受治,经过良好。去冬马一浮兄亦曾得之,未经手术,服孙思邈《千金方》薏苡败酱汤数剂而息。闻此方专治肠痈,有殊效也。世人之有同病者,盍一试之!(下略)
我转问秦伯未医师,得复如下:
(上略)查《千金方》所载肠痈方,凡三:(一)大黄牡丹汤——大黄、牡丹皮、芒硝、冬瓜子、桃仁。(二)肠痈汤——丹皮、甘草、败酱、生姜、茯苓、桔梗、苡仁、麦冬、丹参、芍药、生地。(三)又方——苡仁、丹皮、桃仁、冬瓜子。三方功效,均为排脓、下瘀血,惟有轻重之别耳。至于败酱之治肠痛,不自《千金》始。实见于张机《金匮要略》之薏苡附子败酱散。败酱系苦菜,取根入药,性味苦平,能清痈肿,排脓,破瘀滞,活血,宜于实热之体,治肠痈确有特效。中医对于肠痈,极早已有记载及办法。近今赖汤药治愈者,亦时有所闻倘西医而能将中医方平心静气研究,他日当减手术之劳。(下略)
附记于此,设内地有患同病者,或者可供他们参考。
我因这回过了四十二天的医院生活,特别认识医院的难办。医生的不易满人期望,也是常有的事,而上至护士,下至工役,实有特殊训练的必要。乃至衣服、饮食、物品,其他一切,稍一失误,都能影响到病体上。曾与颜院长商谈到这里。我从实际经验上提出两个大字,认为病人所需要,一个“静”字,一个“洁”字,如能切实做到,间接于病人实有大益。像我这回,特聘了两位看护小姐,家人又日夜轮流服侍,实在是“超越恒流”。我自己不胜惭愧,对于一般病人,更不胜歉意!!
我对于颜院长、乐副院长、董医师,其他医师和护士、职员、工役,实在万分感谢。出院后,特写《断肠续命》四大字,制额留赠,做个纪念。同时写此文,名曰:《断肠续命记》,以示一般亲友和各地同志爱我者,和各地万一不幸而与我同病者。
我病好了。国事怎样?一听华北消息,站起来,快!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