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伤寒论》中虚字的检讨
姜佐景
读《伤寒论》的人都晓得论中一字一珠,必须仔细钻研,方能得到其中的奥妙。我现在且将论中几个重要的虚字来检讨一下,就晓得虚字也有虚字的精义呢!
一、而
凡曾翻阅过《伤寒》的人,大都记熟这么一条:“太阳之为病,脉浮,头项强痛,而恶寒。”
但他们曾否注意到这一个极其平淡无奇的“而”字,我可不得而知了。据我说来,这个“而”字除了有通常的连续功用以外,却另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。什么意义?就是“而”字能表明它下面的一种或二种证状是极重要的,或者可说是注意证状。我们由这原则,就可晓得“恶寒”是太阳主证了。因为恶寒就是表未解,表未解就是太阳未罢。我常以恶寒之有无为取舍表药之标准,恒不失之。诸君对于“而”字这一种功用,一定还不能十分见信。那么让我提出别的证据来。
(一)“太阳病,发热,‘而’渴,不恶寒者,为温病。”
(二)“太阳病,头痛,发热,身疼,腰痛,骨节疼痛,恶风,无汗,‘而’喘者,麻黄汤主之。”
(三)“太阳中风,脉浮紧,发热,恶寒,身疼痛,不汗出,‘而’烦躁者,大青龙汤主之……”
(四)“伤寒,表不解,心下有水气,干呕,发热,‘而’咳,或渴,或利,或噎,或小便不利,少腹满,或喘者,小青龙汤主之。”
(五)“下之后,复发汗,昼日烦躁,不得眠,夜‘而’安静,不呕,不渴,无表证,脉沉微,身无大热者,干姜附子汤主之。”
(六)“发汗后,不可更行桂枝汤,汗出‘而’喘,无大热者,可与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。”
(七)“心下痞,‘而’复恶寒,汗出者,附子泻心汤主之。”
(八)“少阴病,下利,若利自止,恶寒‘而’蜷卧,手足温者,可治。”
(九)“下利清谷,里寒,外热,汗出,‘而’厥者,通脉四逆汤主之。”
好了,例证引得太多了。试问第一例“渴”是否为太阳温病之主证?第二例“喘”是否麻黄汤之主证?陆渊雷先生在此条解释“喘”字津津有味,可以知之。第三例“烦躁”是否为大青龙之主证?柯氏韵伯指石膏对烦躁而设,辟三纲鼎立之说,其言卓尔不群,可知柯氏早已知此“而”字的精义了。第四例小青龙汤的干姜、细辛、五味子,乃治痰饮之主药。何以知其有痰饮,以“咳”而知之,故本条以“咳”为主证,反将温病的“渴”和麻黄汤的“喘”均放在一个“或”字下面去,可以明其用意了。
第五例观病者烦躁不得眠,或要误会到大青龙汤证的烦躁,故又特别加一个“而”字,曰:夜而安静,此乃干姜附子汤热药之主证也。第六例与第二例,虽有寒热之分,但病在肺则一,故同着重“喘”字,“喘”与麻黄,如响斯应。以我历年经验所得,麻黄治小儿之喘,用二三分即已效如桴鼓,若用麻黄以发汗,则非二三钱不济。故这一条的“而”字又是省不脱的。第七例恶寒、汗出为附子之主证,甚为明显。第八例“而”下之“蜷卧”是辨别太阳少阴恶寒之异。第九例“而”下之“厥”尤为通脉四逆之主证。综此九例以观,“而”字之重要如此,其精义可得而知矣。
二、仍
仍者,再次也。有再次,必有初次。譬如说,“仍不解”,那么其先必有一个“不解”在。所以读《伤寒论》读到这一个“仍”字,就要留心条文中的省字了。例如:“太阳病,三日,已发汗,若吐,若下,若温针,仍不解者,此为坏病,桂枝不中与之也。观其脉证,知犯何逆,随证治之。”
这条里有“仍不解”三字,应当晓得省掉“不解”二个字。吾们试给这条补充起来如下,那么文义就更明白了:“太阳病,三日,已发汗,不解,若吐……”
三、若
上面的一条里“若”字除有“或”字的意思外,实在还兼有“于是”二字的意思,试把上文引申开来,就成:“太阳病,三日,已发汗,不解,于是或吐之,或下之,或温针之……”
则文义岂不更为明白了解?又例:“发汗,若下之,病仍不解,烦躁者,茯苓四逆汤主之。”
我们看了这一条,就晓得非但把“不解”二字省去,就是在“发汗”上的“太阳病”或“伤寒”等字也省去了。因此,吾们明白仲圣的省字,是采用“逐步增进法”,就是说先省了一句,再省了一句,便成为省二句。如是既可使书页的地位经济,又可使愚笨的后人不致钻到牛角尖里去,又例:
“伤寒,若吐,若下后,心下逆满,气上冲胸,起则头眩,脉沉紧,发汗则动经,身为振振摇者,茯苓桂枝白术甘草汤主之。”
这一条各本条文微有出入:《玉函》本在“若下”下有“若发汗”三字,《脉经》《千金翼》则皆云“伤寒发汗吐下后”,窃意还以上载本条条文为是,试述如下:
“若吐”二字之上,依上所举各例,省掉“发汗”二字,这是不用说的。因为汗吐下是伤寒之太阳经转阳明经按次之治法。若云“若吐,若下,若发汗”,就是违背这原则了。若云“发汗吐下后”则“发汗”二字与以下之“发汗则动经”之“发汗”二字相重,在文法上似不好看了。但是《伤寒论》是活命之书,当就医理解释本条如下:
“伤寒,发汗不解,于是或吐之,或下之。此后心下逆满,气上冲胸,起则头眩,脉沉紧(此时若医者不识此为茯苓桂枝白术甘草汤证,而更误发其汗,则必动经,身为振振摇,一转而为真武汤之重证)者,茯苓桂枝白术甘草汤主之。”
四、微似、欲似
“微似”这二个字,人人认得。这两个字的意思,人人明白。所以微似汗者,就是微微好像有汗的意思。岂不是吗?
但是你如果肯仔细一想,对于这意思未免有点怀疑了!怎么呢?因为有汗就说有汗,为什么说似乎有汗呢?似乎有汗就等于没有汗了。但仲圣明明说“若一服,汗出,病瘥”“若不汗,更服”“又不汗,后服小促其间”“若汗不出,乃服至二三剂”云云,可见这汗是一定要出,并有形质可凭,绝非“似乎”一个意思可以解决的。
《金匮》曰:“若治风湿者,发其汗,但微微似欲汗出者,风湿俱去也。”这一个“似”字,若仍作“似乎”解说,好像更不通了。欲出汗是想出汗,想出汗已是没有汗,更加似乎想出汗,那么这汗的有无,请阅者细心凝神想一想看。但原条条首又明明说“法当汗出而解”,岂不两相冲突?翻遍中土新旧医书,对于这“似”字毫没有切当的解释,心存怀疑者久矣!
恰巧前天中国医学院开一个“日本汉医勃兴展览会”,我尝抽暇参观,偶然看到山田正珍氏的《伤寒论集成》。正珍氏曰:“似者,嗣也。欲者,续也。故似欲汗即嗣续有汗之谓。”(赅其大意如此,原文引《诗经》为证,词长不录)那么这样看来,微似汗者即微嗣汗,或微续汗,但乎较为有理。《伤寒论》中非但桂枝汤是取微似汗,就是麻黄汤、大青龙汤也是取微似汗。你想服这样的峻剂,难道其中反应也不过微似有汗么?大论曰“脉暴出者死,微续者生”,可见“微续”二字本是连用的。
我们读书治病,又岂可如此咬文嚼字?那么让我引二则亲历的经验,以为佐证。我尝治晨报馆编辑曹陶成先生恙,恶寒发热,苔腻口苦,左右耳后肿如杨梅大,周身骨节酸楚,不可名状。我曰:此本湿而感风也。服初次药后,约一小时许,觉周身舒适,慢慢的絷絷汗来,并不湿衣,好像清明时节细雨纷纷,人行其中,非但不觉得湿,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。隔了一小时,又来了一阵微汗。二次药后,又来同样的小汗凡二次,连前共五次。次日,诸恙大减,稍予调理而已。
我又有一个友人陈德生君,初患发热恶寒,自服某种成药二片,大汗淋漓,汗后身热不除,嘱我诊治。我以其既经大汗,且不恶寒,不再用表药。次日病不瘥,急请虞舜臣师治之,药味相似。次日非但不解,转成发黄之象,目黄溲赤,他恙亦加,改用茵陈等治黄之品。次日又不效,虞师计无所出,只得师麻黄加术汤意,返用表剂。结果微微嗣续汗出,二剂痊愈。《金匮》风湿俱去之言不欺后人,其理我不敢凿说,而微似之义赖以益明!
大论中虚字值得检讨的甚多甚多,我现在因忙于编按《经方实验录》,姑暂止于此,并祈海内方家指正!
(刊《神州国医学报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