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迹:今本《伤寒论》中竟无“肠”字[224]
姜佐景
曾读一则小品文字,略谓:“某帝微服游,途遇一童子,欲试其学。适见道旁一榜,示曰:此路不通。因问曰:尔识是四字乎?童子答曰:首一字不识。并朗诵余三字,帝不以为异。续问曾读何书?曰:诵毕《论语》,帝乃以为异。安有诵毕《论语》,而不识“此”字者?归检《论语》细审之,果无“此”字。凡可用“此”字处,悉以“斯”字代之,如曰:斯人而有斯疾。惊称奇迹!”
上述孔圣《论语》有奇迹,安料仲圣经书《伤寒论》也有类似奇迹。试翻遍今本论中三百九十七节,竟无一个“肠”字!按大肠小肠居六腹之二,其重要可知。又《伤寒论》主论伤寒,正包括真性肠窒扶斯在内,宜其所论随时牵连到肠,更不能不用到“肠”字。那晓得今本《伤寒论》非但不论大肠小肠,竟连一个“肠”字的影子都找不到,宁非奇迹?而此奇迹超越《论语》处不知多少倍?
在《伤寒论》中,仲景医圣所以不喜用“肠”字,究系基于何种因素,实在很难索解。据我臆测,或者是:仲圣之学专重“脉证治法”,不重五脏六腑的内景病理。“脉”可由手“切”而知之,“证”可由“望问闻”而得之。故《伤寒论》书中叙述证状之名称,等等,详尽非常。至旁及于脏腑,则简略特甚。
即以五脏言:论中“肝”字三见,“脾”字仅一见(又一见于论后“阴阳易痿后劳复篇”末节“脾胃气尚弱”句)而已。且并非论及肝、肺、脾之实体若何,病理若何,仅因术语名称,偶然一及之,如“肝乘脾”是。或且曰凡此“肝乘脾,刺期门”,等等说法,皆类《针经》语恐非仲圣原文。论中用到“心”字较多,但除“心动悸”“心悸”可说是指实体的心脏外,其他“心烦”“心乱”“心痛”等,都难能说是实指心脏。至于“肾”字,《伤寒论》正文中亦不见,所殿“霍乱篇”中,理中丸方后,才见“肾气动也”的一个“肾”字。按“霍乱篇”应属《金匮》范围,不隶《伤寒论》内。
事实上,《伤寒论》说到实质的“肠”时,不用“肠”字,却用“胃中”二字来代替。例如:“胃中必有燥屎五六枚”倘易作“肠中必有燥屎五六枚”谁说不宜?又例:“胃中干燥,故令大便硬”“今为小便数少,以津液当还入胃中,故知不久必大便也”均可证明“胃中”即指“肠”。仲圣何以用“胃中”代替“肠”字,不明。而如此的“胃中”即是“肠”,确无疑义。因此,“调胃承气汤”倘改作“调肠承气汤”似也无不可,盖所谓“胃”即指“胃中”,又即指“肠”也。
《伤寒论》条文中“属胃”“入胃”皆有“肠”的意思。其他“胃气弱”“胃气不和”“当和胃气”“今胃气和”“胃和”“胃不和”等,皆指机能言,并不指实质。事实上,讲到实质的“胃”时,论中又每以“心下”二字代之。例如:“心下有水气”“心下痞”“心下满”“心下痞硬”“心下痛”“水停心下”“心下温温欲吐”等皆是指“胃”,或胃部神经的感觉。阅者不妨按条详细复核之。
诸“泻心汤”之“心”字,读者倘认为是指实质的心脏,恐将自觉不安。因为诸心汤的药味,几乎全是治胃肠病的,不是治心脏病的。又,诸泻心汤症状,也几乎全是属于胃肠病的,不是属于心脏病的。倘或认这“心”字就是指“心下”或“胃”,甚或概括“胃肠”,那却允洽恰当。
诚抄条文方药一则如下:“伤寒,汗出,解之后,冒中不和,心下痞硬,干噫食臭,胁下有水气,腹中雷鸣,下利者,生姜泻心汤主之。”生姜泻心汤方:生姜四两,甘草、人参各三两,干姜一两,黄芩三两,半夏半斤,大枣十二枚,黄连一两。
本条依我解释:“胃中不和”即是“肠不和”,“心下痞硬”却是“胃痞硬”,“干噫食臭”是胃病之症状”,“腹中雷鸣,下利”是肠病之症状,“胁下有水气”是胃肠病所引起之肋膜之症状。伤寒汗出热退后,胃肠各显病证。生姜泻心汤综药八味,统治胃肠,故能见功。惜乎一般注家被“心”字印定眼目,不敢明指本泻心汤为一种胃肠同病合治之专方,而注文往往缠住“心”字发挥,自以为贴题,却不知迷途已远矣。《金匮·呕吐篇》“半夏泻心汤”条,总算明白刊出“呕而肠鸣”,正好像画龙点睛,让我们很幸运的看到一个显目的“肠”字。
尤有奇者,《伤寒论》中的“心中”竟是指“肝”,所谓“心中懊憹”“心中结痛”“心中疼硬”“心中烦”“心中疼热”竟都是肝脏的症状。栀子正是治肝脏的良药。乡村妇孺每逢小儿女肝热烦躁,率以炒栀子善治之。症状方药,两相对勘,一难遁形,而“心中”指肝,明显益甚。大论阳明篇有云:“阳明病,无汗,小便不利,心中懊憹者,身必发黄。”谁都知道:发黄或黄疸原属肝胆之病。如是,“心中”指肝,又得一个铁证。
综上所述,今本《伤寒论》不采用“肠”字,因以“胃中”代之。“胃”字既被占用,因以“心下”代胃,顺便以“心中”代肝。至在方名中,但求简约,“胃中”又简作“胃”,“心下”又简作“心”,于是得“调胃”“泻心”之名。或者方名由来已古,仲圣但寻面集之,沿而用之。然乎否乎,质诸高明。奇迹首揭,愿供共赏!然而《伤寒论》中奇迹正多,固非仅此一端而已也。他日有暇,愿续于诸君子共研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