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案 葛根黄连黄芩汤证其一
(佐景医案)
李(孩),疹发未畅,下利而臭,日行二十余次,舌质绛,而苔白腐,唇干,目赤,脉数,寐不安,宜葛根芩连汤加味。
粉葛根(六钱) 细川连(一钱) 怀山药(五钱) 生甘草(三钱) 淡黄芩(二钱) 天花粉(六钱) 升麻(钱半)
佐景按:李孩服后,其利渐稀,痧透有增无减,逐渐调理而安。湘人师兄亦在红十字会医院屡遇小孩发麻疹时下利,必治以本汤,良佳。又有溏泄发于疹后者,亦可以推治。
麻疹之利属于热者,常十居七八;属于寒者,十不过二三,故宜于葛根芩连汤者十常七八,宜于理中汤或桂枝人参汤者十不过二三。一或不慎,误投汤药,祸乃立至,可不畏哉!
今人每以葛根芩连汤证之利为协热利,实则葛根芩连汤证之利虽属热性,仲圣并未称之为协热利,至桂枝人参汤证之寒性利,反称之为协热而利。盖协热者,犹言挟表热也,此不可不知。
太阳病,当解表,若不予解表,而用治阳明法以下之,则变证。但或从寒化,或从热化,每无定局。正气盛者多从热化,正气衰者则从寒化。仲圣云:“太阳病,外证未除,而数下之,遂协热而利,利下不止,心下痞硬,表里不解者,桂枝人参汤主之。”此从寒化之例也。又曰:“太阳病,桂枝证,医反下之,利遂不止,脉促者,表未解也,喘而汗出者,葛根黄连黄芩汤主之。”此从热化之例也。本条有余意,有省文,若欲知其洋,而不嫌辞赘者,可在“也”字下,加“宜葛根汤,若利不止”诸字样,则经旨明矣。意谓桂枝汤证因下伤津,利不止亦伤津,而脉促近于浮,为表未解,故宜葛根汤,以解其表,而养其津。若表解之后,内热甚炽,肺受热灼而喘,汗受热蒸而出者,当用葛根芩连汤以直折之。
余前谓桂枝汤证化热,则为白虎汤证;麻黄汤证化热,则为麻杏甘石汤证。今当续为之说曰:葛根汤证化热则为葛根芩连汤证。征之于临床,考之于经文,历历不爽,我岂好为异说,故作矜奇者哉?
曹颖甫曰:表未解者,必不汗出,盖利不止而脉促为表未解。表未解者,宜葛根汤。利不止而喘汗,为表病入里,则宜葛根芩连汤。脉促为脉紧变文,前于《伤寒发微》。中已略申其旨。固知葛根芩连汤惟已经化热者宜之耳。惟其化热者宜之,而舌苔白腐,唇干目赤,乃无乎不宜,不惟热利为然也。
第二十六案 葛根黄连黄芩汤证其二
(佐景医案)
孙宝宝(住厅西路)。
初诊 满舌生疮,环唇纹裂,不能吮饮,饮则痛哭,身热,溲少,脉洪而数,常烦躁不安,大便自可,拟葛根芩连汤加味。
粉葛根(四钱) 淡黄芩(钱半) 小川连(六分) 生甘草(三钱) 灯心(三扎) 活芦根(一尺)
佐景按:孙君维翰,友人也。其小公子未二龄,甚活泼可爱,体肥硕,肖其父。每患微恙,余必愈之。顾以事繁,常无暇面诊,有时仅凭孙君之陈述而疏方焉。一日,孙君又言其孩身热,咳嗽,口渴,不安云云,当遥拟辛凉轻剂与之。服之二日,不瘥反剧,谓口舌生疮矣。当请面诊,允之。细察之下,乃知本为葛根汤证,今乃化热进而为葛根芩连汤证矣。葛根汤证何以化热变剧?盖辛凉轻剂不胜重任故也。
孙孩服此之后,将一剂而愈乎?曰:不然。次日,其病不增不减,仅维原状而已。何以故?盖药量不足故也,尤以黄连之量殊轻,随俗浮沉,我病不能自拔。
二诊 口疮,投葛根芩连汤,不见大效,宜进一步,合承气法。
粉葛根(四钱) 细川连(八分) 生川军(二钱) 生甘草(三钱) 淡黄芩(钱半) 枳实(钱半) 玄明粉(钱半,分冲)
佐景按:又次日,孙君来告,此方之效乃无出其右,服后一小时许,能饮水而不作痛状,夜寐甚安。越宿醒来,舌疮大退,肯吮乳。嘱减量再服,遂愈。乃知大黄内服,却胜冰硼外搽,因此散我固曾用于二三日前也。
葛根汤证化热,为葛根芩连汤证;葛根芩连汤证化热,则为承气汤证。我因失治缓治于先,故补治急治于后,不待其大便闭结,而审其即将闭结,预用硝黄以图之,此急治补治之说也。然设使我能及时重用葛根、芩、连,又何需乎硝黄?我能及时重用葛根汤,又何需乎芩、连?溯本穷源,为医者不当若是乎?
昔我治一妇人,舌尖下发一白点,渐内蚀,饮食辄痛,不能触咸味,尤不可碰热菜。我曰:此属热,宜师白虎汤,服石膏。妇服之数日,腐点不动,而胃纳反差。闻人言,服黄连可效,竟一剂而愈。我乃恍然若闻道,知葛根芩连汤与白虎汤本属并肩,各有主治,不容混淆,设使互易为治,必两不奏功。阅者倘犹以此为未足,而欲详二汤之异趣者,请续察下案拙按。
曹颖甫曰:葛根芩连汤既为化热而设,服之不效,肠胃燥实即为热病之结果,故佐景谓合承气法为进一步也。
第二十七案 葛根黄连黄芩汤证其三
(佐景医案)
自服方,案缺。
粉葛根(四钱) 生甘草(三钱) 淡黄芩(二钱) 黄连(一钱) 京赤芍(三钱) 密蒙花(钱半)
佐景按:本方余备以自服者也。然余不下利,不生口疮,用此安为者?曰:用此以治目赤,西医所称眼膜炎者是也。余先微伤于风,风去而目赤,晨起多眵,封目不易张,张则梗梗然若有物触犯之者,随服本方。服药之时,适史惠甫、唐崇景二兄来访。余告以病情,并请试猜药属何方,二兄莫能中也。不须再剂,不必忌口,眼膜炎退。
惠甫默识吾葛根芩连汤可治目赤之言,越日,访姨母,适见表弟病目赤不能张,身大热,神糊谵语,不下利,头中剧痛。其人服务于江南造船厂,曾经医治,不愈反剧,佥谓冬温难治。惠甫与葛根芩连轻剂,不加他药。又次日,往视,神昏谵语、头痛、目痛悉愈,惟眼膜之炎未退。属服原方。又越二日往视,眼膜之炎退其半。仍嘱服原方。其痊愈可操左券[139]操左券:古代契约分左右两片,双方各执其一,作为凭据,左券由债权人收执,右券由债务人收执。但亦有相反之说。“操左券”比喻事成有把握者,不待言矣。
适《北平文医》半月刊递至,内载张玉珍先生作《经方验案》一则,颇足与本案互相发明。敢摘录如下,以证吾言。
张先生:“本村有张志瑞者,年六十,业农。七八年前,偶得眼鼻剧痛之症,医治月余乃愈。二十三年秋,复犯一次,半月乃愈。上月初间(旧历),旧症复发,眼睛、鼻孔疼痛异常。先延某西医眼科专家施以止痛治疗,丝毫未效。翌日,其家人向余求治。余与病者既为同乡,又为同姓,立即驰往。及至其家,见其以头触地,弓腰伏卧,呻吟呼喊之声达于户外。问之,则曰:眼睛、鼻孔疼痛异常,非如此呼喊呻吟,以头触地,不能减其疼也。且每次都是这样,惟此次又加泄利,身热耳。诊之,脉象洪数。因思《伤寒论》中阳明经证有目痛、鼻干之文,腑证有胃家燥热之说。今泄利虽非燥热,亦定为胃肠湿热所致。彼《伤寒论》中之葛根黄芩黄连汤恰与此证相合,遂以此汤加桑叶、菊花、夏枯草、滑石与之,一剂而愈。考吾国古圣之经方,苟用之对症,莫不效如桴鼓。今西医束手无策之症,而我国古方竟能一药而愈者,非一证乎?”
然则葛根芩连汤既可治下利,又可以治口疮,又可以治目赤,更可以治鼻疼,演而伸之,还可以治他病。一汤之用何其广也?曰:欲答此题,当明葛根芩连汤证之病所何在;欲明葛根芩连汤证之病所何在,当明葛根汤证之病所何在,容顺次述之。
我所谓“病所”云者,有异于西医之“病灶”也。西医所称之病灶,精而详;我所说之病所,略而约。夫约略者无如精详者美,此尽人所知也。然而精详者有时而穷,约略者乃可泛应万病。故二者高下之分,似尚未可以片言折之。今姑置此而勿论,桂枝汤证之病所,言其里,则偏于胃;麻黄汤证之病所,言其里,则偏于肺;葛根证之病所,言其里,则偏于血脉神经,而项背为脑、脊髓、神经分布之地,故患葛根汤证者,其项背独强。
白虎汤证之病所同桂枝汤,偏于胃;麻杏甘石汤证之病所同麻黄汤,偏于肺;葛根芩连汤证之病所同葛根汤,偏于血脉神经。故白虎汤证与麻杏甘石汤证之病所,发有定处。若葛根芩连汤证之病所,则发无定处。诚以血脉神经本周布一身,而一身之血脉神经未必尽病,不过病其一部。经云:“邪之所凑,其气必虚。”即血脉神经较为脆弱之部,则受邪而病之谓。发于肠部,则为下利;发于舌部,则为口疮;发于眼部,则为目赤;发于脑部,则为痉或脑膜炎之类。观此,葛根芩连汤之所以得泛应诸病者,实以本证之病所本无定处故也。
《难经》曰:“温病之脉,行在诸经,不知何经之动也,各随其经所在而取之。”与所谓中风、伤寒、湿温、热病之脉有定象者独异,而与我所谓葛根芩连汤证发无定处者,隐约中若合符节。我不敢据此释《难经》《伤寒》,然其义至足长思也(《难经》中所谓五种伤寒,依鄙见,大论中皆有主方,详第二集)。
钟志和先生作《吾人对流行性感冒应有之认识》略云:“吾人连日读报章所载,英国流行性感冒传染极盛,死亡颇多。据调查所得,前星期因患该症而死者为数达一千一百三十七人,而本星期则已增至一千一百五十五人,其传布之迅速以及其死亡率之众多,已足惊人。
查此症系一大流行病,属急性传染病之一种,为地方性、流行性或散发性,在前世纪曾大流行四次。至于一九一七至一九一八年,则为近年来第三次大流行。势甚汹涌,流行全球,各国死亡极多。一九二一年曾流行于远东,传布达于全球,但疫势非剧。按该病之流行每一地方,大抵经六至八星期之久,其疫潮所至,难有幸免者。如在大流行之时,几占全人口百分之四十或较强,则其传染性之剧烈,实有令人寒齿恐惧者也。
今英国既经流行,一旦因交通之便而传入我国,虽云死亡率不甚高,然一经传染,身体因而虚弱,影响终身康健者,为害非浅。吾人岂可漠视不顾,而不加紧预防,更可对该症无深切之认识乎?本证依其种类之不同,分作:(一)呼吸系统类——呼吸道自鼻部以达于肺各部,均可受累。病轻者现卡他耳症状,惟身体极感疲乏;其危重者,每现支气管炎、胸膜炎、肺炎等状。(二)胃肠(即消化系统)类——现下痢、恶心、呕吐、口臭、舌苔、厌食、头痛、吐酸、腹痛,甚或大泻,而呈脑力虚脱者,孕妇易起流产。(三)神经系统类——头痛、晕眩、神经痛、不眠、精神亢奋,或因之发神经炎、脑炎、脑膜炎、癫痫、精神病等。”(录二十六年二月十六日《申报·医药专刊》)
然则西医所谓流行性感冒之属于呼吸系统类者,即吾所谓麻黄汤、麻杏甘石汤证是。其属于消化系统类者,即吾所谓桂枝汤、白虎汤证是。其属于神经系统类者,即吾所谓葛根汤、葛根芩连汤证是。其曰“大流行势甚汹涌,各国死亡极多”者,即仲圣所谓“余宗族素多,向余二百,建安纪年以来,犹未十稔,其死亡者三分之二,伤寒十居其七”是。此西医说《伤寒论》之可通释者也。然彼重预防隔离,滋养注射;吾主望闻问切,寒热温凉,此治疗法则之未许强同者也。
白虎汤证不过为热象,其势较缓;麻杏甘石汤证,热之中夹闭象,其势较急;葛根芩连汤证,热之中夹毒象,其势较险,惟其毒剧,故生腐蚀。毒者,菌也。黄连苦寒,功能杀菌,故仲圣用以为主药。白虎汤证、麻杏甘石汤证传自不伤津之中风、伤寒,葛根芩连汤证传自伤津之温病,然则津伤者即贻毒菌之繁殖,津不伤者反是,此中宁无一贯之妙理?读者请自释之。
曹颖甫曰:凡病入于血分,则易化热,易于生毒,若痈疽然,为其血分受灼,血郁而毒生也。故麻疹之从热化者尤为重要。推而言之,葛根芩连一方可以治下利,可以治目赤鼻疼。去岁,予长孙患疹,目赤,下利,脉数,予适患眩晕重证,以此方语长子湘人。湘人竟不敢用,以致夭死,至今犹为心痛。附记于此,以志吾过。盖当时予不能握管,若使他人书方,或当有救,可惜也!
佐景又按:语云:旁观者清,当局者昧,信然。余能愈他人之肠痈,而不克家岳之肺痈,即是一例。盖医者之治家人或至戚,每多情感作用于其间,反为理智之蔽。若治他人,省却顾虑,反易奏功。湘人师兄以一时姑息曲爱,竟遭丧明之痛者,恐亦坐此弊耳。师兄自后在红十字会医院施诊,屡遭小儿麻疹下利之重证,悉用葛根芩连愈之。病家感戴之真诚,有非言语可以形容者。然则三折肱成良医,亦情势之所以必然也欤!
第二十八案 葛根黄连黄芩汤证其四
(颖师医案)
徐(左,美亚十厂,六月十二日),小便已,阴疼,此本大肠燥气,熏灼膀胱,《伤寒论》所谓“宜大承气汤”之证也。乃治之不当,服某种丸药,以致大便日滞,小便转数,阴疼如故,足腿酸,上及背脊俱酸。而胃纳不减者,阳明燥气用事也。阙上略痛,阳明余热为病也。右脉滑大,仍宜大承气汤。惟虚者不可重虚,姑宜葛根芩连汤加绿豆,以清下陷之热,而兼消丸药之毒。
葛根(一两五钱) 淡芩(三钱) 川连(一钱) 绿豆(一两) 生草(一钱)
佐景按:吾师所谓小便已阴疼,立大承气汤者,义详《伤寒发微》。本汤之加绿豆,与葛根汤之加粳米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本证当用大承气汤,以其虚,故退一步用葛根芩连汤。前案,以其实,故进一步合承气法。能进者病以速愈,能退者疾乃无危。夫进退之法,兵家之事也,今吾于医术亦云。且凡百证治皆然,第于本案发之。
曹颖甫曰:予用此方不过因热利而设,初未尝有退一步想,然亦何尝非退一步想也。小便已阴疼,原属当下之证,设非经西医妄下,何至不用硝黄。此与佐景加硝黄于本方中者适得其反。固知治病用药,当观其通,墨守成方,直土木偶人耳。观后文佐景所说病机之变化,与用药之同异,可以恍然大白矣。
佐景又按:今合以上自桂枝汤至葛根芩连共六汤,列为一表如下:
麻黄汤证(太阳伤寒) | —— | 麻杏甘石汤证……病所偏于肺 |
桂枝汤证(太阳中风) | —— | 白虎汤证……病所偏于胃 |
葛根汤证(太阳温病) | —— | 葛根芩连汤证……病所偏于血脉神经 |
六汤中桂枝汤以桂枝为君药,麻黄汤以麻黄为君药,葛根汤以葛根为君药,葛根芩连汤以黄连为君药,白虎汤以石膏为君药,麻杏甘石汤似无君药可言,非无君药也,合他汤之君以为君也。设有好事者欲为麻杏甘石汤立专君,我当首推苇茎。此君乃千金之子,最堪为万乘之君者也,一笑。
于此有一胜义焉,我将发之以为快。曰:桂枝汤证、麻黄汤证、葛根汤证皆带有表证,一经化热之后,则表证悉罢,而为白虎汤证、麻杏甘石汤证、葛根芩连汤证之纯里证,于是知“由表入里”乃外感疾病传变之第二原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