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谈方药
很多病人都反映,北京大小医院大夫的处方药味越开越多,一张处方常开得满满的,少则十五六味,多则二三十味,药多的买不到大药罐,只好用锅煎药。医患都以为,药味多,用量大,花钱多,大夫的水平就高,疗效才会好。这是一种偏见。早在 20 世纪 70 年代,全国名医蒲辅周就批评过,他说:“用药如用兵,是不得已而为之,须知药物可以治病,亦可以致病,错用,乱用,无病用药,均为扰乱,对人民不利。”
大学医古文课的老师说,名医华佗“针不过一二根,药不过三四味。”清代名医喻嘉言说:“凡用药,太过、不及皆非适宜;而不及尚可加,太过则病去药存。”名医陆九芝也说:“药之能起死回生者,唯有石膏、大黄、附子、人参。有些四药之病,一剂可以回春,除此外则不能。”我们从《伤寒杂病论》方中验证一下:阳明腑实的大承气汤有大黄、枳实、厚朴、芒硝;阳明经热的白虎汤有生石膏、知母、粳米、甘草;回阳救逆的四逆汤有附子、甘草、干姜;大汗亡阳的参附汤有人参、附子;治高热心衰的石膏附子汤有生石膏、附子等。不难看出,起死回生的四大药,方子都不大。
我在学生时代拜经方大家宋孝志为师。第一次授课,他就讲,处方用药要“少而精”;要想做到“少而精”,要下功夫研究经方。并指出,自己开方,一定遵循君臣佐使的处方原则。
《素问·至真要大论篇》有格式:“君一臣二”“君二臣四”“君二臣六”,并说:“是故平气之道……多则九之,少则二之。”我临床五十多年,处方开过九味以上的屈指可数,抄先贤、名老中医效方例外。
方要“少而精”,我先从《伤寒杂病论》研究起。全书用药 160 多味,用方 250 多方,绝大多数经方 2-7 味,9 味以上的经方仅占 19 个,且多为丸散。
我给自己安排研究日程是:先研究二味药的经方,再研究三味药的经方,接着研究四味药、五味药、六味药、七味药的经方,最后研究九味药以上的经方。
这些二味药的经方,主治极易掌握,如桂枝甘草汤、芍药甘草汤、大黄甘草汤、甘草干姜汤、生姜半夏汤、桔梗汤、半夏干姜散、紫参汤、枳术汤、猪膏发煎、葶苈大枣泻肺汤、枳实芍药散、生姜半夏汤、蜘蛛散、半夏麻黄汤、栀子豆豉汤、干姜附子汤、百合地黄汤……这些二味药的经方是组成三味药以上处方的基本元素,如四逆汤,即干姜附子汤加甘草,甘麦大枣汤即甘草大枣加浮小麦。
把九味药以上的经方研究完,还要学会“拆”“装”经方。如桂枝汤可拆装为:桂枝甘草汤、芍药甘草汤、甘草干姜汤、甘麦大枣汤;大青龙汤可拆装为:桂枝去芍药加麻杏石甘汤、桂甘姜枣麻黄附子细辛汤(即桂枝去芍药加麻黄附子细辛汤)。当归四逆汤,即桂枝汤去生姜加当归、通草、细辛;小青龙汤,即桂枝汤去大枣加麻黄、半夏、干姜、五味子。仲景的桂枝汤加减达 40 余方,为我们研究经方、拆装经方做了表率。
经方研究到此,还不是学习经方的最高境界。清代名医陈修园说:“读仲景书,当于无字处求字,无方处索方,才可谓之读。”柯琴说:“读仲景书,不仅知其正面,须知其反面,应知其侧面,看出底板。”经方临床大家中,不少名家悟出真谛。例如,巴蜀名医吴棹仙,“其用方药,一以仲景方为主,方小而效宏,且应用灵活,时人以经方家称之。”他读《伤寒杂病论》认为,伤寒篇第 11 条有证无方:“病人身大热,反欲得衣者,热在皮肤,寒在骨髓也;身大寒,反不欲近衣者,寒在皮肤,热在骨髓也。”吴老据古人论述,创附子三黄汤,从君药制附子 24 g 判断,主治“寒在骨髓”。至于“热在骨髓”,笔者认为,伤寒篇第 155 条:“寒积于下,热壅于上”,用附子泻心汤,“三黄寒而生用,附子热而煮汁”,从药物分量看,三黄为君,量重以清热;附子量轻,使三黄“寒而不凝”,附子“温而不燥”,适用于“热在骨髓”之病症。
《伤寒杂病论》有“热入血室”,方用小柴胡汤加生地,但无“寒入血室”的方证。元代名医王海藏创桂枝红花汤,治经期外感:每月经期恶寒发热,甚则少腹痛,经期一过,发热则停止,我名之为“寒入血室”,临床每遇此证,便开桂枝红花汤,三副到五副,多数病人服后痊愈,不再发病。此方深受叶天士喜爱。他在《温热论》书末说:“原欲表里上下、一齐尽解之理,此方大有巧妙焉。”
经方不独用原方,也可以加减,但加减要“锦上添花”,加减最忌“画蛇添足”。例如,在黄芪建中汤中,饴糖是君药,不用饴糖,疗效减去了大半,三军无帅。
二、谈寒热
大夫治病治的是人,《内经》讲:“人以胃气为本”“保胃气”是每个大夫用药时首先要考虑的。清热解毒,不能猛投寒凉药,妄投则易伤胃阳;当需温经散寒时,不能妄投大辛大热之品,纯投温热药,易助热伤阴。当病人寒热错杂时,药要寒热并用,如辛温辛凉并用、解毒温里并用、“寒包火”之清上温下并用、清补并用等等。仲景《伤寒杂病论》中,寒热并用方很多,如大黄附子汤、附子泻心汤、乌梅丸、小青龙加石膏汤、大青龙汤、干姜黄芩黄连汤、白虎加人参汤、芍药甘草加附子汤、厚朴大黄汤、桂枝芍药知母汤、黄连加半夏生姜、生姜泻心汤、栀子干姜汤……寒热并用之方,所治皆非寻常之症,应深入研究之。
蒲辅周赞美夏邦佐治白喉,出现“寒包火”证,用黄连解毒汤加僵蚕、附子:“用附子者,用寒勿远热,(附子走而不守)驾诸(寒凉)药而不凝滞,反佐能捣其穴,攻坚破结。”
上海名医徐小圃,从善用苦寒药,几经挫折,转而擅长温阳,处处以卫护人体阳气为重。他说:“阳气者,人身之大宝也。”“阳气在生理状态下是全身的动力,在病理状态下又是抗病的主力。”临床上用寒凉药或温热药都要掌握尺度:用温药,一定要“温而不燥”,既要对症,也必须适中,不能过病所。因温热药多刚燥之性,用之不当,难免有伤阴之弊,要“温而不燥”。古人为了寒不伤胃,大黄酒炒、黄连姜汁炒,都是为了保护胃气。临床实践证明,胃败必致病情恶化。善用苦寒者,善用清凉者,当慎之又慎。
三、谈胃气
不管新病还是久病之人,注意脾胃运纳之机,是驾驭治疗成败的关键。北京“四大名医”之一的肖龙友说:“得谷者昌,若致土败,虽卢扁复生,亦难为力。”上海中医学院院长黄文东也说:“脾胃为后天之本,为气血生化之源。久病体质虚弱,如治疗不当,横虑成损,在治疗外感内伤病人中,必须时时照顾脾胃。”临床上一些疑难杂病,最后正如周慎斋所说:“诸病不愈,寻到脾胃而愈者颇多。”
记得大学一年级回家度暑假,去看舅舅,正好有人请出诊。我替舅舅背上药箱,在路上我问舅舅,临床有没有一时诊断不清、开不出方子的时候,舅舅说:“有”,我问:“那怎么办呢?”舅舅说:“遇见病情危重,有诊断不清时,我先投石问路,开黄芪建中汤,或补中益气汤一副,以观病情变化。常常就这么一副药,常大有转机,振兴起奄奄一息的胃气,给了留人治病的机会。”大学毕业后,我遇到此种情况,就开黄芪建中汤,病家以为很高明,其实我已束手无策,急病、久病就出现土气衰败,病人长期纳差,周身肌肉疼痛,服止痛药只管一二个小时,彻夜不能入睡,安眠药也无效,甚则周身瘈疭,暑天穿棉衣或卧床盖被取暖,气短乏力,步行无力等,我认为此属土败,胃气将竭。一例甲醛中毒导致再生障碍性贫血;一例病毒性心肌炎,八年从未中断治疗,但愈治愈重,气短不足以息,走三步要歇五分钟;一例年已耄耋老人,不欲饮食,加上肌痛,失眠,按摩一刻也不能停。医院都因无药可用,回家待毙,几例均成土败之象,都用了黄芪建中汤得以挽回败局,结果都治愈了。病人痊愈后,很多经治大夫看完方后都说,这些病人都无黄芪建中汤证,哪能都治愈呢!我认为,当病人治到“山重水复疑无路”时,用黄芪建中汤或补中益气汤保胃气,又可见到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
总之,我虽无力扭转一些大夫“药味多、用量大”的用药习惯,但希望我的学生研究药味少的经方,能纠正多少就纠正多少,大可减轻人民的负担,养成德功双修的习惯。
(高齐民写于海运仓,2009 年 9 月 16 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