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中医文献馆
一、治疗麻疹不囿成法,随机应变
小儿麻疹,首重透发。古人以麻疹“内蕴胎毒,外感天行”为其主因,“先发于阳,后发于阴”“毒兴于脾,热流于心”“脏腑皆有病症,肺经先病独多”为本病的发病机制。透表的意义就是,掌握了“疹性喜透”和“自内外达”的自然规律,采取顺其病势,因势利导,而不拂逆其自然的治疗措施。古人明言“疹宜发表透为先”,又言“疹毒从来解在初,形在毒解即无忧”,说明“毒解”是基于“形出”之理,故“透”为治疗本病的经验总结。
余遵循家学,数十年来,历治麻疹无数,颇具一得之见。1959 年冬,全国性麻疹大流行,上海地区更为猖獗,病势危重者极多。领导组织了各方面力量,专设病房进行抢救,余负责中医部门的抢救工作,任务艰巨,责任重大。当时用常规治疗,初期不外辛凉透表,中期清热解毒,末期清降泻火。讵意是年病势多重,并发肺炎,即转脑膜炎者比比皆是,收效不显,死亡率高达 10% 以上,令人胆寒。为了抢救病患,余日夕不离医院,以便随时观察。通过仔细研究分析发现,患儿初起,麻疹见布而两颧白,体温陡高,咳嗽气急,鼻煽色青,疹色灰暗,或一出即没;旋因毒向内陷,合并肺炎,继而昏迷嗜睡,迅速形成脑炎而至死。从以上病势推理,由于麻疹以透为主,是蕴毒为时邪所引发,故必自内达外,由里出表,则必经血分;今痧布而两颧灰白者,就因气血阻滞所致也。方书谓:左颧属肝,右颧属肺,而肝主血,肺主气,由于气血运行失常,不能载毒外泄,而向内陷,险象丛生。更因是年连日大雪,严冬酷寒,夫寒则血凝,从结合岁气说亦影响麻疹的透发。原因既明,故改用王清任解毒活血汤一法,服一二剂面色转红,血活疹透,迅速化险为夷。运用此法,顿使麻疹未齐者可齐,已没者亦得毒解而安,高热者很快下降,神志渐得清醒,使死亡率降到零数。迨麻疹工作结束时,统计结果,其死亡率平均为 3% ,是全市最低单位,得到卫生局的表扬。
1959 年 5 月,中央召开全国传染病工作会议,余被推选为代表之一出席。会上交流解毒活血法抢救麻疹逆证的成果,颇得同道重视。
之后,余又对活血解毒法治疗麻疹危症的重要性作了进一步观察。在 1960-1961 年的麻疹防治中,以透为基本原则施治,挽救了许多危重病例。通过对 46 例重症患者得治的统计,其中用辛凉解表与活血合用者 14 例。后两种情况说明,在危重麻疹中,有血分瘀热之病机者几占一半以上,为临床不可忽视者也。以第三种情况来说,即在疹淡不明,两颧苍白,或疹暗色紫,或素体虚弱,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者,或并发肺炎、脑炎,均需参用活血药物,使其疹透毒泄而安也。此为今人不可磨灭之印象。
急性热病必自外感始,中医疗法必使邪有出路,防其病邪深入。《内经》谓“因其轻而扬之”“如其上者因而越之”(涌吐法),“其有邪者,渍形以为汗”(熏蒸法),“其在皮者,汗而发之”(解表法)等,这是病位尚浅时的逐邪之法。若邪传里,经有“因其重而减之”之说,如“其下者,引而竭之”(涤荡法),“中满者,泻之于内”(消导法),“血实者,宜决之”(活血散瘀法)都是给邪出路,使邪去而正安。他如水病之“开鬼门,洁净府,去菀陈莝”,暑秽之取嚏、刺委中放血,小儿口糜泻火利尿等,无不以逐邪外出为目标。
前贤每有邪祛正安的治疗思想。近人注疏《钱氏医案》前:“病邪不可令其深入,如盗至人家,近大门则驱从大门出,近后门则驱从后门出,正不使其深入而窥寝耳”。夏禹铸曰:“治病不可关门杀贼。脏腑之病必有贼邪,或自外至,或自内成,祛贼不寻去路,以致内伏,是为关门杀贼”;而“关门之弊,不唯不能杀,而五脏六腑无地不受其蹂躏,其为害可胜道哉”。“小儿之病,多起于外感、伤食,更需要重视这一治疗思想,以祛邪安正也”。
二、既要师古,又应创新
余因家学的熏陶,亦得各家学说的汇通,顺证应变,不断总结,在师古的基础上有所发挥,有所创新。
例如,小儿肺炎,临床表现类型很多。在各种不同的类型里,通过辨证论治及中西医间的合作,可有一定的效果,恕不赘述。今特提出讨论的是西医所谓的腺病毒性肺炎。这类肺炎,抗生素多不起作用,高烧持续不退,咳逆气急,病程迁延,检查白细胞不高,胸片阴影较淡而呈片状。在治疗过程中,若给予一般的宣肺泄热、清里解毒常法处理,疗效不显,且往往变化复杂,产生不良后果。于是不得不精思殚虑,另觅方药,创制了“熊麝散”(熊胆、麝香二味研匀),开水化服。试用以来,疗效显著。多数病例,服后 1 天开始退热,气急和缓;重者 3 天内热退,气和咳爽,病情就安,屡用屡验。(熊麝散每服 0.1 g,每日两次,笔者定的剂量)。
考,熊胆,性味苦寒,邹澍谓“为木中之水,其为水木相连,斯上可以泻火气之昌炽,下可以定水气的凭凌,系相水火相济之源。”据方书记载,它能开郁结,泻风热,具凉血、清心、平肝、泻火之功,专治小儿热盛神昏、急惊痰火之重症。麝香,则味苦而辛,气温而香,开结通窍,解毒定惊,对惊厥昏迷之危症有起死回生之效。两品相互配合,加强了清热解毒之能,泻膻中之壅热,逐心包之痰浊,平肝风之惊厥,切合温毒犯肺、痰火内郁的病机,是以能出奇而制胜。
虽然熊麝散主热毒里郁之重症,但不是任何患者都可应用,必须慎重选择适宜病例,施用上不超过 3 剂,因为苦凉之品,故中病即止,否则恐损脾胃,同时配合汤剂,较为妥善。此亦系根据临床的需要而有所发挥者也。
再如,婴幼儿泄泻中,常遇肠麻痹症(现代医学病名),其势危急,病情严重。时因药入即吐,汤剂不纳。症见腹胀如鼓,叩之中空,作恶呕吐,气促不舒,大便不畅,次多量少。此为脾惫气窒,中焦阻滞,升降失职,遂使气阻于下而大便不畅,胃气上逆而呕恶息促。于是只有另觅途径,采用外治法,以丁香、肉桂、木香研末为散,加麝香为引,敷于脐上,名曰“温脐散”。散中温香诸药,借麝香渗透之力,旋运气机,往往在敷后 2 小时内肠鸣连连,频转矢气,大便通下而吐止气平,然后再以汤药调治。此法颇建奇效,遂使危病转安。此也是因症而制宜者也。
小儿复发性肠套迭,一般来说,必送西医普外科治疗,给以灌肠整复。但本病患儿,每多反复发作,甚至上午复位,下午又发,若手术治疗,则病家每多顾虑。我们通过辨证,因其腹痛阵发,痛而拒按,面色晦暗,舌质带青,此为肠子局部的血分瘀结,不通则痛也。故采用王清任氏少腹逐瘀汤活血利气之法,以其功在温经散寒,活血行气,化瘀止痛,且又通达下焦,故较合适。临床上,根据情况加减化裁,寒甚必加姜桂,或选用木香、乳香、桃仁、红花、枳壳、川楝等随意而施。临床应用疗效显著,且可根治。
成人慢性非特异性溃疡性结肠炎,一般治疗长期无效。我们曾用过四方:驻车、附子理中、参苓白术、真人养脏等方,粗似对症,但其效均不理想。遂进一步分析,反复思索。从病因言,常见由于精神紧张、情绪忧郁,则与肝气有关;从部位言,病变常在乙状结肠及其邻近部位,正是少腹深处、阴分下极,为厥阴所主,故为寒热错杂的下痢。尤在泾《伤寒贯珠集》指出,这是由于阳复太过,其热侵入营中所致,从这一点考虑,结肠炎和厥阴肝木有一定关联。而厥阴病的要方乌梅丸,仲师明白指出“又主久痢”。吴鞠通在《温病条辨》72 条云:“久痢伤及厥阴,上犯阳明者可用之”。据此,余乃以乌梅丸改汤剂为主方,加减变化以治该病,取得了较好的成绩,其疗效亦渐巩固,但必数十剂才收全功。
以上几个例子,为长期研读观察思考总结所得,重要的是不执一方以治一病。昔贤陈自明曰:“世无难治之病,有不善治之医”。医者在走穷路之时,应当寻思探索,改弦更张,以求得对症之方。这就需要复习典籍,参阅诸说,广开思路,成方与立新灵活运用,庶几不拘于一隅之见也。
三、结语
前后两篇文章,简要地记述了个人的治学经过及点滴的肤浅体会。余自感学习运用祖国医学的经验,概括起来则有“九要”:一曰明理,二曰识病,三曰辨证,四曰求因,五曰立法,六曰选方,七曰配伍,八曰适量,九曰知变。这在中医学术上是环环相扣地组成了一个体系,而在临床的诊治上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。其中,“明理”“识病”,反映了医者在理论上的修养;“辨证”“求因”,是指观察分析上的能力;“立法”“选方”“配伍”“适量”,是在理论指导下的具体运用;而“知变”,即随机应变,是对特殊情况下的应对能力和适当处置,集中体现了中医治疗上的灵活性和针对性。设能致力于这“九要”,来一番苦功,定能提高业务水平而渐臻精湛。由于学无止境,余虽年迈,不敢自迨,唯恐学识不进则退耳,愿与后学诸秀共勉旃。
笔者按:小儿麻疹内陷救治之法,运用王清任解毒活血汤力挽狂澜;小儿腺病毒性肺炎,董老自创“熊麝散”治之屡用屡验;小儿肠麻痹症,食入即吐,董老新辟外治法用“温脐散”,大便通下而吐止气平;小儿肠套迭,采用王清任少腹逐瘀汤,免整复而不用动刀;结肠炎症,董老求古训,用仲景乌梅丸久服才能有效。这五种病为临床常见病,又是难治之病,若“明理”“识病”水平不高,是创制不出“熊麝散”来的。关于腺病毒性肺炎,最早见于蒲辅周医案,赵心波老登门向蒲老求教,学习腺病毒的治疗,并总结出 4 大治则:宣透法、表里双解法、清热救阴法、生津固脱法,并依法配制,创立了银翘散合麻杏石甘汤化裁的“肺炎一号方”(麻黄、杏仁、生石膏、生甘草、银花、连翘、荆芥穗、知母、黄芩、板蓝根、鱼腥草),是治疗小儿肺炎较好的方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