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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鼎三临床经验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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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四川名医

  陈老先生行医六十余载,始终坚持知之为知之、不知为不知、实事求是的理念;对每一病案,必坚持理法方药完整,严谨不苟;用药洗练,以经方为主,兼收各家;时方常用《条辨》方,很少杜撰自制;每方必有来源,加减必有依据。这是因为,他一生以诊治坏症、逆证著称,其中不少是因为误治所致。他目击病人之苦,深慨医道之淹没,所以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。为了自勉,为了育人,他把自己的诊所命名为“是知堂”,取《论语》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”的含义。对此,陈老一生身体力行,自成一家医风。

  一、病无定体,用方当依情势而定

  在学术上,陈老推崇经方,可谓“经方派”,然亦赞赏汉以后的医家成就;最喜《伤寒杂病论》,但亦肯定温病学说。陈老认为,病无定体,千状万态,当用何方,各依情势(病情)而定,不可按图索骥,世上哪有照着书本条文去看病的道理呢。

  20 世纪 30 年代,我初学医时,有唐瑞成者,男性,年五旬,体素嗜酒。一日坐茶馆,忽四肢痿软,不能自收持(弛缓性瘫痪)而仆地,其精神清爽,言语流畅,诸医诊之,不知为何病。陈老诊之曰:此名风痱,中风四大证之一。治宜《金匮要略方论》附《古今录验》续命汤。投方一剂,次日能收,次日即能行动。后屡见先师用此方,效如桴鼓,活人甚多。以后我运用此方,治疗多例现代医学为称之为“脊髓炎”“多发性神经炎”“氯化钡中毒”等疾病,效果良好,有时称之“效如桴鼓”并不为过。有病案为证。

  如雷××,男,18 岁,四川峨眉县××社工人,住院号:18472,入院日期:1965 年 5 月 2 日。患者于入院前 12 天晨起床时,突然颈椎发响,旋觉右上下肢麻木,活动障碍。一、二小时后全身麻木,并气紧,心悸,呼吸困难,尿闭。急送当地公社医院,治疗 2 日无效;又转送县医院抢救,经抗感染及对症治疗仍无效。后转来我院,经西医诊断为“急性脊髓炎,上行性麻痹”,收住内科病房。当时,患者除上下肢麻木、不完全性瘫痪外,最急迫的症状是呼吸、吞咽十分困难。除予以抗感染、输液及维生素等治疗外,还不断注射洛贝林、樟脑水和吸氧进行抢救,然而患者仍反复出现阵发性呼吸困难,呈吞咽式呼吸,时而瞳孔反射、全身深浅反射均消失,昏迷。如此,一日数发者 6 日,救治罔效,危象毕露,家属已再三电告家乡准备后事。为遂病人家属要求,乃于 8 月 9 日上午邀中医会诊。我诊时,见危象过后患者神志清晰,语言无障碍,自觉咽喉及胸部有紧束感,呼吸吞咽十分困难,全身麻木,左上肢不遂,咽干,舌质红,苔薄黄,脉结弦而数。断为“风痱”。治以《古今验录》续命汤:

  干姜 3 g,生石膏 12 g,当归 9 g,潞党参 12 g,桂枝 4.5 g,甘草 3 g,麻黄 6 g,川芎 3 g,杏仁 6 g。

  并针刺风府、大椎、肺俞、内关,留针 15 分钟。

  第 2 天(8 月 10 日)复诊:继服上方 1 剂后,左上肢已能活动,口麻、全身麻木减轻,吞咽呼吸已不甚困难,停用西医的抢救措施和药物。

  守方再服一剂,左上肢已较灵活,左手能握物,口麻、全身麻木消失,呼吸、吞咽通畅,能食饼干,惟胸部尚有紧束感。继以原方随症加减,连服 4 剂,诸证消除。继以调理气血收功,于 8 月 23 日痊愈出院。

  我又曾目睹老师用十枣汤、控涎丹治疗顽固性全身严重水肿,大量腹水,小便极少,经复方治疗无效者。先健运脾气,待胃纳正常时,配合十枣汤、控涎丹以攻逐,服后并不呈现恶心呕吐及泻下逐水作用,而是尿量骤增,浮肿、腹水迅速消退。我在西医的配合下,运用先师的经验,对表现为顽固性严重水肿、大量腹水的慢性肾炎或肾病综合征患者,每能起到较好的利尿作用,肾功能亦随之改善。这方面的体会,我在《河南中医》(1981 年第 6 期)《对肾病综合征用十枣汤、控涎丹利尿消肿的经验》一文中已做了介绍,此处不赘述。

  陈老虽以识精胆大、善用经方名噪遐迩,但却绝少门户偏见,对各家有效方剂亦常能得心应手地加以运用。

  如,1934 年,先母患大头瘟,头面焮肿,灼热难忍,皮肤光亮,眼不能睁,卧床旬日,在本地治无效。其时我正随陈老学医,家中来信嘱请陈老诊治。陈老至,疏方为:银花、菊花各 30 g,鲜地丁 120 g,生甘草 15 g(名“三花饮”)。1 剂显效,3 剂而愈。

  我因素体尪羸,十余岁时偶患感冒,咳嗽,胁部牵扯疼痛,如翻身转侧、深呼吸时牵引作痛,寒热往来,一日几十度发,每次数分钟或十数分钟不等,发时背心如冷水泼之,饮食不进。先师诊后,用《温病条辨》香附旋覆花汤,胁痛即除矣。后又增外感,咳嗽痰多,胸部牵引作痛,用六安煎不效,改服香附旋覆花汤亦不效,又数次更方,皆不中证,病益剧,呼吸活动时均牵扯胸部作痛,仰卧于床,不可稍动,气喘痰鸣,痰稠黏如饴糖之筋丝状,咳至口边而不出,需以手捞之。七日之间,精神萎顿,势近垂危。先师诊之,谓此乃痰热伤津,燥痰壅塞气道,正唐容川所谓“上焦血虚火盛,则炼结津液,凝聚成痰,肺为之枯,咳逆发热,稠黏滞塞,此由血虚不能养心,则心火亢盛,克制肺金,津液不得散布,因凝结而为痰也,豁痰丸治之。”乃用豁痰丸为煎剂。因深夜无竹沥,权有莱菔汁代之,连尝两煎,病无进退。天亮后,急备竹沥几汤碗,仍煎豁痰丸,以药汁与竹沥各半兑服。下午 3 时服头煎,黄昏服二煎,至夜半觉痰减少,胸中之痰涎既未吐亦未下,无形中竟消失矣,并能知饥欲食。守方再进 1 剂,便可扶床行动,2 日后即可出门。改用气阴两补调脾胃方药,病竟霍然。

  我根据先师经验,对急性支气管炎、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、支气管哮喘、肺炎,特别是腹腔内各种手术后引起肺部感染,而出现咳逆上气,咽喉不利,痰涎稠黏,咯吐不爽,胸闷气喘,口干须饮,水入则呛,舌红而干,舌苔黄腻,脉滑数无力者,用豁痰丸治之,效果颇佳。具体内容可参考《河南中医》(1982 年第 2 期)《陈鼎三、江尔逊用豁痰丸抢救痰热伤津壅塞气道危症的经验》一文。

  二、耳闻不如目见,目见不如足践

  先师带徒实践时,非常注重理法方药的一线贯通;尤其可贵者,诊后必于当晚与学生们一起回忆总结,解释疑难。先师每引经据典,结合实际,尽吐心得,对于自己几十年甘苦所得,俗话所谓“过经过脉”的临床经验,绝无保守,并且唯恐学生们学不到手。

  每遇疑难怪症,总要通过师徒们共识的形式来启发和提高学生们的辨证论治能力。先师强调强闻博识,善于运用实际病例去讲解经文,以加强学生对经典的理解和记忆;通过活生生的临床去讲解经文,每使学生对干巴巴的理论产生浓厚的兴趣。

  西汉刘向在《说苑·政理》中提出:“耳闻之不如目见之,目见之不如足践之。”先师授徒以此为轴心,常常通过临床的实际病例,使学生在理论上上升到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境界。这点,不仅给他的学生,而且给与之相处的同道和后学们,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比如,夹江县医药卫生学会副会长、当地名中医陈泽芳,就是其中之一。病案:夹江县周××,患温病,起病急骤,高热汗出 2 天,突然下痢不止,四肢厥逆,大汗如珠,昏愦,面颊泛红,时而燥扰,而目瞑瞑,气息微弱。家人悲痛欲绝,一面备办后事,一面急请先师。诊得六脉俱无,断为元阳衰微,命火将绝,急与大剂回阳救逆(白通汤加猪胆汁汤,附片用至两许)。一剂,阳回利止,脉出肢温。次日,气喘,咳嗽,痰多,舌苔白滑,胸闷,乃用苏子降气汤合三子养亲汤。此方一出,颇令人惊讶。因为,白通汤用于温阳救逆已很难为时方派所接受,既然服后有效,就该守方再服,何以又改为降气化痰平喘之苏子降气汤呢?此方服后咳喘平,又见小便淋漓刺痛,口渴,心烦,舌质红,苔薄黄等症,又处以仲景猪苓汤。最后因口干,舌燥,舌质光红,少苔,泛恶,纳呆,脉细数等症,用竹叶石膏汤收功。此病,经先师诊治前后 10 天,汤方 4 次,而疗效卓著。当地医生赞不绝口,但亦有不解之处。陈泽芳因问其故。先师解释说,中医治病必讲天时、地势、体质、病邪,并需将几者综合进行权衡,然后定出轻重缓急。因其高年肾虚,平素喜食厚味肥甘之品,乃是肾虚脾湿之体,外感温邪,来势迅猛,壮火食气,于此体尤烈,故立见亡阳。斯时用白通汤就不是治病,而是救逆了。当阳气略复,中上焦痰湿又动,故用苏子降气平喘、化寒痰、温肾阳。由于病邪毕竟为温邪,所以痰湿去后,就渐渐现出水热互结、内热伤阴之猪苓汤证。此证的出现,反证了肾阳的恢复和水湿之松动,故服药后疗效颇佳,且病情迅即转归,出现许多热病后期常见的竹叶石膏汤证,用此方终于收功,也就说明了这个问题。陈泽芳至今回忆起来,亦觉先师音容就在面前,不胜感慨。

  三、以德统才,方为良医

  先师高尚的医德更为人所称道。他一生尘视名利,疏于家务,唯孜孜不倦地治病、读书、育人,虽至 80 高龄,犹出诊奔忙,有求必应,从不计较报酬之多寡。每至贫家,往往不收诊费,且常备方药相赠。先师之子,已退休的老中医陈鸣锵,讲到其父有“两认真、两不认真”:读书、看病最认真,在任何时候、任何情况下,只要有空就看书,真可谓嗜书如命。直至年逾八旬,虽视力极差(1500 余度近视),犹手不释卷。只是临终前两年,因双目失明,始无奈何放下书本。对于诊费的多少有无,对于饮食的好坏和家装最不认真,从不过问。

  先师一生,最痛恨那些只顾渔利的药商和江湖骗子,讨厌那些术士们唯以脉诊是重,并以此艺诳人。他精于脉诊,颇有造诣,但仍然坚持望、闻、问、切的程序,并特别注意问诊(笔者按:北京“四大名医”之一孔伯华尤重问诊),并把切诊放在最后。他常叹息不少人把切诊理解为切脉。先师每用食指摸舌苔之燥润涩滑,以补其望诊之不足;并爱用手摸皮肤之厚薄粗细、尺肤冷热、虚里盛衰;按胸腹也是他常用的切诊方式。他尝打趣说:“心肝脾肺肾,到处无人问;心肝脾肺肾,到处卖银元。”意在批评江湖术士欺诈病家,以及一些医生医疗道德之不高。因此每到一处诊病,总念念不忘宣传卫生知识,普及医学道理:须使人人皆有医学之常识,庶几积极可以保持人生健康,消极可以恢复病后安全。他一生为普及医学知识做了大量的工作,如,1952 年乐山地区开始打预防针,很多群众不接受,他带头注射,用行动进行宣传,在群众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。

  先师一生非常注重医德,认为医德与医术都关系到治疗的质量和效果(笔者按:北京“四大名医”之一的肖龙友主张医术医德并重)。就二者关系而言,应当是以德统才方为良医。他非常赞同清代名医吴鞠通的一句话:“天下万事,莫不成于才,莫不统于德;无才固不足以成德,无德以统才,则才为跋扈之才,实足以败,断无可成。”他认为,这句话十分精辟地阐明了医术与医德之间的关系。每遇危重疾病,先师常引孙思邈的话:“不得瞻前顾后,自虑吉凶,护身惜命。见彼苦恼,若己有之,深感凄怆。勿避险巇、昼夜寒暑、饥渴疲劳,一心赴救,无作功夫形迹之心,如此可为苍生大医,反此则是含灵巨贼。”他以此告诫学生和勉励自己。先师是这样说的,也是这样做的。他一生之中很少坐堂,总以出诊为主,在峨眉山、西康等地,都留下了他的足迹。

  先师有感于他所出诊者多为误治之坏症、逆证,故将临证读书有得勤于著书立说,广送同道和病家,一以医病,二以医医。为此,他著有《医学探源》一书,共 6 卷,取由博返约、见病知源之义。抗日战争时期,郭老沫若回乐山,亲笔为此书署名,题扉付梓。此书又为先师授徒之课本。除此以外,还著有《中国医学常识》《心腹诸病论》《柴胡集解》等书,至今各县中医亦珍藏不少。

  (江尔逊口述,张斯特整理)

  笔者按:陈鼎三老师博览群书,兼收并蓄,临证识精胆大,刻意求工,以救治伤寒坏症、逆证名噪遐迩,医德医术并重。

  陈老与学生论治“风痱”两案,前者急,后者危,都是疑难大案,若无对经方的透彻掌握,一般不会想到用小续命汤。此二案论述十分精辟,论理完美无瑕。学生江尔逊又扩大了小续命汤的应用范围,这是至今中西结合的产物。我将此二案至少读了十遍,总觉意犹未尽。1986 年,应航天部邀请去为导弹焊接专家看病,医院诊断为“侧索硬化症”,上下肢活动受限无力。我用了小续命汤调解脑和脊髓气血,服了二十余副中药,病奇迹般地痊愈了。

  最精彩的脉案当属周某温病案,陈老以天时、地势、体质、病邪审案,虽变化多端,但都不出所料。精湛的脉案分析如诗如画,令人感慨不已。希望垣曲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大夫认真读陈老的临床经验,一定会受益匪浅。